往事不再來（西藏行記）
    
    夜色很長，夜色很遠——神說天堂在哪裡？
    天堂在與回憶等長的足音中，天堂在寫滿讖語的眼眸裡，天堂在無聲的淚水裡……一生有多少遙不可及的過往？一生有多少近在咫尺的未來？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我的心拒絕承載真實，我的靈魂逃避觸動，我走進一個丟失了回音的世界，在沉寂的時光中，沒有了方向，影子回映——所有的碎片，你不再有……
    
    2003-7-31 星期四
    
    早晨醒來，窗外正飄著雨。
    是和平常有點不同的一個日子，而我的心裡卻激不起幾絲漣漪。下午2：49從廣州開往蘭州的火車票正擱在身邊的錢包裡——那座城市是我通往西藏的一個中轉站。
    生命最深遂的路徑永遠都不會如通往地球上某個地域的方向那般明晰。
    打開電腦，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在論壇裡看帖回帖。間中沖了個涼，下廚炒了一盤蛋炒飯，用微波爐熱了昨天的剩菜，心情簡單空洞得甚至有點失神。
    就想起了兒時難得的每一次遠行——那其實只是在假期去附近的某一個城市，我總是纏著媽媽提早去候車。後來，我逐漸長大了；再後來，我開始自己遠行了；然後，不知道是因為走得太遠太久，還是因為失落得太多太碎，我不再容易感動，有時，我甚至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的界點……
    
    包太沉，每一次安檢都要經歷一次痛苦。
    候車室的光線很暗，人很多，窗外的天空灰灰的仿似要下雨。
    這溫和的灰色，安慰著不明所以浮躁的視覺；這深色調的鬱抑------的呼吸------的窒息……纖細而微妙、屏息而專注地------疼痛著柔軟的心。
    拿出書看了幾頁，身邊的兩個男人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問題，對面坐著兩對情侶：一對羞澀而含蓄，一對旁若無人地熱情相擁。
    還有半小時，廣播裡就嚷嚷起來了，粗糙的聲音讓人心裡不安而煩燥，然後就開始進站了。
    
    上了火車才看見一早就在網上約好的李根和佛山的一位名叫「靈星」的女老師。開始吃東西，吃很多的零食，時間就在光啷光啷的火車聲中一點點拉下夜的影子。
    
    8-1 星期五
    
    睡在我們下鋪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大叔不怎麼說話，一臉憨厚的樣兒；五十多歲的阿姨看起來像個知識分子，非常健談，偶爾也用她那動聽的聲音哼哼歌兒。
    看到我們的大包，阿姨和我們聊起了文革時代她的青春，聊起了她和當年的同伴們在若爾蓋大草原徒步的故事。
    有一天，我也會走到她那般年紀，那時，是否也有這樣的心情和一些年輕的孩子說起自己記憶中溫柔的往事。
    
    想睡了，就爬上屬於我的中鋪，斷斷續續地做夢——夢中：一個站一個站無聲地遠去。
    
    8-2 星期六
    
    列車在早上七點半左右到達蘭州。
    沒有出站，我們坐上了八點十八分開往西寧的火車。
    中午十一點多，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西寧。
    
    短短的時間，邂逅和離別，陌生和熟悉，我們拒絕承諾，我們對牽掛設防，我們的信念拋棄了曾經的起點，我們不再循規蹈距，我們嚮往遠方，生命，如此輕易地斗轉星移。
    
    是的，我喜歡這個城市的閒適；是的，我知道我不會在這兒長期生活——就如有的人、有的事，在一生的日子裡，永遠也不會成為主角。
    
    在離火車站不遠的郵政公寓住下，去水井巷吃小吃。
    長長的巷子，一間間緊挨著的小店和攤檔，可以做出好好味的食物，卻有著相當便宜的價格。
    對一個地域的留戀和回味有一小部分也是因為吃，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
    
    然後去塔爾寺。
    我們趕得很巧，因為明天十一世班禪駕到，今天全寺打掃衛生，遊客免費，但若在下午二點以後就不再給遊客進了。
    看寺廟如走馬觀花的程序，異樣的點綴是那一隊隊戒嚴的警衛。當天唯一對遊客收費的主殿金瓦殿，是宗喀巴的母親為紀念他而建。虔誠的人和不知所明的人穿行在分散的殿宇間，酥油花寺巨型雕刻的酥油花燈雍容地靜立在透明封閉的玻璃後在那古老歲月的懷想裡。
    走的時候，一位留著兩條長辮子的藏族老婆婆站在門前癡癡地看著我笑，我對她笑笑，想起了礦山裡年邁的奶奶。
    
    回到西寧市，在兒童公園門口吃酸奶。
    用一個小碗裝著，放了一個小小的勺，表層浮著一抹暖暖的奶黃色，舀一勺入口，有點點酸甜的水果花香。
    又在李根的強烈建議下去了莫家街小吃一條街。那兒的羊雜碎味道好極了，放多一點胡椒，又鮮又辣。
    就在街上隨意攔出租車問明天去青海湖的價錢。風很大，摻著些許沙子，有點冷，嫌貴，沒問出個所以然，決定明天坐班車先到「151」（青海湖邊一個站點）再說。回到郵政公寓，我就縮在大堂沙發裡，不想動，漠漠地看著玻璃窗外車來車往。
    
    晚上李根嚷著要看球賽，誇張地說是千年一遇，叫他一塊兒出去吃東西也不肯了。
    於是猜拳。
    今天在這之前我們已猜了二次拳。一次是在蘭州至西寧的火車上，因為如廁緊張，賭誰先上TOILET；一次是在從塔爾寺回西寧市的大巴上，賭誰向司機問路。這次我總算贏了，這傢伙卻賴皮，我就霸著電視機不讓他看，直到他求饒。
    
    於是很夜了，三個人才一起去水井巷吃東西。
    在火車站旁的公共汽車站坐中巴，車開得很慢很慢。黯黃的街燈下雨點飄落，車裡放著憂鬱的音樂，我的眼淚掉下來：這個城市走進了我的生命，我走過了這個城市的記憶。是渺渺中曾經有過的諾約嗎？身邊有的人，也曾如此熟悉，卻就此遠去了……
    
    8-3 星期天
    
    很早就起床了。
    坐大巴車去青海湖。
    過了一段泥濘的路——據說是因為塌方的緣故而繞路。風景逐漸鋪開寬大的畫幅，在日月山的草甸上，成群的牛羊跑上了藍天下的公路。可惜不是包車，不可以下車拍照。
    路的前方依然是路，草原卻以寬闊的沉靜出現了。好不容易盼到在「151」下車，同車一個胖胖的法國女子和我們同行。
    
    湛藍的湖畔盛開著大片金黃的油菜花，沿著田間花叢中一條長長窄窄的小路走到盛開著野花野草的湖邊，坐下。澄澈的浪花小朵小朵地輕拍湖岸的碎石，一些淡綠的絨絨的水草附在淺水中的石頭上輕盈飄曳。
    脫下鞋子，踩進水中，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掬起一捧水舔舔，有點淡淡的鹹味。心情在浩藍的天空下明淨快樂，於是唱歌，唱自己喜歡的民歌，用最穿透的聲音……
    
    因為人多，很難搭便車，又想轉湖，躊躇了一會，我們還是租了車。
    如毯的油菜花平鋪在逶迤著細膩線條的山脈下，一路延伸。
    ——多年以前，一個夢中，有過這麼大片大片的鮮花，卻是五彩絢爛，在黑色的夜裡，寧馨開放。花間有一幢裝滿微風的小樓，從窗口，就可以看到那無際的花海。觸疼心底的寂寞：生活與夢的銜接，永遠模糊而充滿渴望。
    
    路邊時有高舉著蘑菇的藏民。買蘑菇的時候，司機教我講藏語，可我不好意思說。
    在牧民的帳篷裡，一個和善的藏族女人給我端來一碗稠乳的新鮮犛牛酸奶。我毫不設防地舀了滿滿一勺塞入口中，酸得齜牙咧嘴迫不及待地要白糖。
    在一個經幡飄動的湖岸，我牽起一條白色的哈達，在張揚的風中順風圍在臉上，讓李根幫我照相。旁邊一個趕馬的牧民看到我快樂地轉著圈兒，竟也靦腆而興奮地跑過來讓我邀他一塊兒照相。
    漫山獵獵飄揚的經幡，裊裊的酥油香煙，圍襯著一個祭海的山洞。我和一個內蒙古男孩在黑暗中一起攀那神秘迂折而上的逼仄洞隙。洞壁濕漉漉的，貼附著人們寄托於水和酥油的靈魂。
    
    路在車前車後遠遠地延伸，彷彿沒有了盡頭。
    太陽一點點地在地平線上下沉，蒼茫的暮色圍合了茫茫的草原，一彎明潔的月亮，在天邊，閃耀著清冷的光澤。
    
    晚上住在青海湖邊的剛察縣，小旅館裡的漱洗水冰涼沁骨。
    四個人一間房，李根睡在門邊。我雖然很疲憊，但還是堅持算清了大家的財務，很晚才睡。
    凌晨四點多，我忽然被門鎖鈕開的聲音驚醒了。黑暗中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只會睜大了雙眼緊張地盯住門口。輕掩的門莫明地猶豫一下，卻又合上了。我看看門邊的床，李根正睡著，再看看旁邊的靈星和那個法國女孩都在，嚇了我一跳，趕緊喚醒了大家，懷疑會不會是家黑店！我能肯定剛才那門是用鑰匙打開的。下床反鎖了門，一時間了無睡意。
    好在這樣的情節沒有再次發生，直到晨曦來臨。
    
    8-4 星期一
    
    早早地離開剛察縣。在寂長寂長的公路上，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我們看到了磕長頭的虔誠的藏民。
    下車拍了照，車上食物不多，留下一包剛打開的餅乾給他們，告別時他們純樸的眼神讓我感動於他們的執著和信念。
    
    在西寧火車站，買好下午5：51開往格爾木的火車票。
    回到郵政公寓，洗澡休息。李根說肚子餓，要去水井巷吃東西，我讓他等我一塊兒去。這傢伙說他餓得發暈，一疊連聲把我催得慌裡慌張，才洗的頭髮也來不及梳，就這樣手裡拿著一把梳子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跟著他一溜小跑下樓去坐車。在大巴車上我隨手把梳子咬在嘴裡，就聽到站在我旁邊的兩個男孩子悄聲議論我這樣很有性格，我暈！
    
    又要離開了，我們總是匆匆而過。有誰，會在一生的日子裡只為了一種記憶而守候？
    火車在暮色中經過青海湖，又一個陌生的城市，就在前方。
    
    8-5 星期二
    
    因為有關西藏行程的書本提醒，擔心這趟車會有回民小偷，戒備的心情讓我一夜都沒有睡好。
    上午到達格爾木——這個青海第二大但人口卻很少的城市。我們住進格爾木招待所，在這兒，明顯地更容易遇到進藏的背包客。
    一下子匯聚了九個人，全部來自廣東。
    大家一起去吃中飯。
    
    因為早上在火車上看到茫茫一片的鹽湖很壯觀，下午我和李根、靈星，還有一個來自珠海的男孩又特地一起租車去萬丈鹽橋看鹽湖。
    通往鹽湖的路嵌在茫茫一片荒涼乾燥的戈壁灘上，午後灼熱的陽光下，長長的鐵軌在鹽湖邊泛著銀灰的冷光固執地延伸。
    據司機說：鹽橋這段的路都是用鹽壓出的。路邊有的含鹼量多的鹽湖呈銹黃色，我們在鐵軌另一端一片白茫茫的鹽湖邊停下。
    靠近湖邊，鹽層下是厚厚的會下陷的淤泥，我不敢再向前走。
    一些電線桿沒有心事地排向遠方、靜靜地。
    
    回到市區大家一起去聯繫包車進藏的事宜。
    按著在網上查到的資料，從招待所到一個個車站去查詢，換著乘了好幾趟出租車，還沒落實。傍晚回到百貨商店附近喝酸奶，巧遇到一個看起來很令人信任的回民大叔的一輛4500吉普準備明天進藏辦事，可以付費搭順風車。考慮明天再做最後決定。
    
    8-6 星期三
    
    費了幾個鐘點商量，最後我和靈星還有來自珠海的那個男孩一起坐上了回民大叔的吉普車。
    
    終於要進藏了——青藏線。
    深潛的心情漸漸復甦。
    
    驀地，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許多年不同的記憶在不同的瞬間回來——
    在遠方的行程中。
    
    蒼涼的崑崙山脈巍巍遠去，沿路正在修建的青藏鐵路沉沉地穩立在藍天下，茫茫草野上空彷彿觸手可及吻合著地平線的雲朵，高原的風從每一處無人的靜寂嗚咽而來。
    
    偶爾見到騎著單車進藏的背包客，我很自然地就從窗戶伸手出去和他們打個迅即而過的招呼——就像自己在每次背包徒步時也會遇到的一樣，他們也會很自豪地向我們揮手致意。
    出格爾木128公里我們到達了位於玉珠峰腳下的西大灘，在一家清真飯館吃中飯。我要了一碗羊肉砂鍋米線。一群羊，秩序井然地從門前越過寬闊的馬路，浩浩蕩蕩翻過一道矮坎。前面，是一大片開闊的戈壁。
    翻過4767米的崑崙山口時天空還是明朗的，過五道梁時天氣說變就變，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一會兒冰雹。一些公路沿線正在修整，有一段路，大貨車、客車、小車都塞成了一條長龍擠在一塊不得動彈。還好我們的4500吉普很輕鬆地就從旁邊的泥地裡繞過去了。
    我們的車疾馳在蒼蒼莽莽的可可西裡保護區，天黑之前的一路上，我都捨不得閉上眼睛睡覺，一直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全身心感受著窗外生動變化著的風景，可還是不小心打了兩個小盹。
    黃昏時經過夕陽下靜靜流淌的沱沱河，也叫通天河。一條孤伶伶的狗，落寞地從橋頭跑過。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點頭疼。在雁石坪吃晚飯，仍然是清真飯店。我和靈星跑去找廁所未果，就在馬路對面停著的一輛卡車陰影裡就地解決。凌晨二點多鐘經過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這之前回族大叔叮囑我們不要睡著，怕出危險。好在大家都沒有明顯的高原反應，靈星在格爾木緊張兮兮準備的那個大大的氧氣枕這會兒簡直就是佔地方的累贅。外面是個寒冷的世界，夜色下也看不清什麼，沒人願意下車，就這樣路過。我穿起了羽絨服，坐在司機旁邊，昏昏沉沉卻不敢長時間睡著，偶爾和他說說話，或拿一片口香糖給他嚼，希望他清醒一點。要知道從上午開始一直都是這個司機在開車，到現在還沒換人，在這廣袤無邊的靜夜裡，我能感覺到他的疲憊！
    
    8-7 星期四
    
    晨曦來臨前我們穿過那曲曠寂的街道，到當雄時已是早上七點鐘左右。在一家清真飯店吃過早餐，我們在疲乏中繼續上路。
    這會兒換了一個司機開車，那個勞累困頓的人一爬到後排座位上就呼呼睡著了。
    眩目的陽光穿過窗玻璃，折射在我們黏著灰塵和困乏的臉上。
    ——拉薩，我此刻的拉薩！
    
    這個裝滿陽光的高原城市，在八月的一個午後，空氣中浮遊著一些微笑的眼神。
    出租車駛過布達拉宮，駛過大街小巷，把我們放在了「吉日旅館」。.
    數棟藏式樓房圍合了滿院子無遮無攔燦爛的陽光，一大一小二個男孩正在院子一角踢球，每一層陽台上都掛滿了潔白的床單和五顏六色的衣服。
    藏族服務員為我打開217的房門：裡面有三張床和乾淨的被褥。同屋的人不在。我的床在窗戶邊。我躺在床上漫無邊際地想著我在拉薩的第一個日子。陽光的味道在屋子裡遊來遊去，我想睡覺，高原反應有一個特點是嗜睡，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這兒真像學生宿舍，我朦朦朧朧地想。窗外隔街的藏式樓窗告訴我這兒是拉薩。
    
    李根打電話給我：和他同車的肥丁老婆因為吃了不適的食物，一路上嚴重上吐下瀉，已在半夜裡攔了一輛吉普車緊急送往拉薩醫院。現在他一個人拿不了那麼多行李，希望我接他一下。我讓他直接坐出租車到吉日旅館。
    收拾衣服去洗澡，背包裡的東西散亂了一床。
    吉日的浴室在大院子一角另闢門戶的一個小院子裡，挺乾淨的。兩排獨立的洗澡房之間擺放著兩張長長的靠背椅。除了夜裡，早晚之間供應熱水。
    洗完澡，我披頭散髮地走到樓下，這時李根剛到。
    幫他開了房放好行李，我忽然想去八廓街轉轉。
    
    一個人慢慢地走在滿街的陌生裡，意念飄浮在難以捉摸的心情裡。我們不會因了陌生而逃離，正如不會因了陌生而與命中注定的遭際擦肩而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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