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錯車（下）
    
    　　　　　　　　　　吐血搬石把路鋪，
    　　　　　　　　　　螳臂推車甘為奴；
    　　　　　　　　　　奈何無端遭天妒！
    　　　　　　　　　　好一出生死時速！
    
    
    　　被困在一個地方搭不到車是件很痛苦的事，對人的心理絕對是一種考驗，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不管一個地方的景色有多美我總是想盡快地上路，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尋找什麼，西藏不是天堂，海水一樣藍的天也無法平息我內心的浮躁。
    
    　　有時候我從飯館裡借一把椅子坐在路邊，一邊看書一邊等車，有一次幾頭犛牛在我的身邊轉來轉去，我趕緊脫掉紅色的衝鋒衣，不敢離開路邊，怕錯過車，也因此錯過了很多風景，但旅途中讓最讓我懷念的從來都不是風景。
    
    　　我在八宿的一家大車店裡看到這輛東風康明斯的時候，它已經被拆的亂七八糟了，四五個人正緊張的忙活著，我突然發現兩張熟悉的面孔，原來在然烏的時候見過這兩個司機，他們當時跟現在一樣也在拆車，從然烏到八宿不到一百公里的路這車就動了兩回大手術，看來已經病入膏肓了。三個小時後我發現這輛車是我今天唯一的選擇，川藏南線塌方，我可以搭這輛車一直到昌都，走北線到成都。
    
    　　我親眼看著這輛車象玩具一樣被七手八腳地拼湊在一起，居然真的能開動，很是神奇。司機座位後面的睡鋪上堆滿了東西，除我之外還有一個搭車者，而我只能蜷縮在前排兩個座位中間的縫隙裡，還要時刻注意雙腳不要影響司機掛檔，這是炮彈被壓縮得最厲害的一次，回北京後發現自己體重減了十二斤，十二斤這個數字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太好的消息，因為我和表弟曾經被人叫做「一雙筷子」，而現在我幾乎可以被用來織毛衣了，所以回到北京後我就狂喝啤酒狂吃麻辣小龍蝦，結果我的背現在有一點點彎，身高也因此縮水一公分。
    　
    　　車開的很慢，因為車上滿載著十幾噸的木材，嚴重超載，不超載就賺不到錢，兩個司機都是二十出頭，讓人心生很多感慨。這段路上彎道出奇的多，好像號稱九十九道彎，卡車彷彿行駛在犛牛的腸子裡，在一個一百八十度轉彎加上坡的地方，我們的康明斯大哥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後退二百米，油門到底，康明斯吼聲令人心顫， 幾次衝鋒均敗下陣來，娃娃臉司機只好指揮我們搬來巨石卡住車輪，副駕駛在右，我和另一個人在左，康明斯每次向上衝半米，我們就把石頭往前挪半米。能把一個總重二十噸的龐然大物卡住需要多大的石頭呢？這個問題有一個讓我渾身都抽筋的答案，汽車放的屁如巧克力般濃郁，我屏住呼吸，不斷地鑽到車輪底下翻滾那塊巨石，每次半米，要多少次才能轉過這個彎道呢？我在心裡痛苦地計算著。苦海有涯，當康明斯終於爬上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肩膀有點拉傷，肺也隱隱作痛。
    
    　　後來當超重的康明斯被路政巡邏車抓到雙方糾纏不休的時候，我就光著膀子蹲在怒江邊上曬太陽療傷。不知道這滔滔流水緣何被稱做怒江，我喜歡這個情緒化的名字，我甚至想有些時候中國是不是應該改名叫「怒國」，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看見了那輛髒髒的中巴車，掛著雲南的牌照，車上寥寥數人，我顧不上穿衣服，屁顛屁顛地跑過去，車子要去大理，我問能搭車嗎，那個雲南師傅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晚上到幫達的旅店找我」，說完一踩油門走了，「幫達的旅店，哪一家啊？」。
    
    　　被罰了款的司機此時也變成「怒人」，本來就病病歪歪的康明斯也來添亂，經過剛才的這場戰役康明斯元氣大傷，娃娃臉發現車的離合出了問題，掛不上擋，這時候副駕駛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他牢牢地握住擋把不讓它從擋位裡滑出來。車子就這樣蹣跚地翻過山頂，然後順坡而下，拐過一個彎道，一輛車猛的出現在眼前，娃娃臉反應敏捷，一腳剎車到底，康明斯停下來，而剎車板再也彈不起來了。前邊那車的後輪彈簧鋼板折了，一個輪子差點就要掉了，車子歪在路中間一動也不能動，峭壁在左懸崖在右，天已經黑了，有明月當空，山風呼嘯，嘲弄著兩輛同病相憐的破車。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已經準備拿睡袋在山上過夜了，娃娃臉和他的副駕駛準備做最後的努力-推車，只要車動了，剎車就可能彈回來，我們就能擠過前車然後滑下山去，我真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推車？三個人推二十噸重的車？螳臂不能擋車，螳臂也不能推車吧。副駕駛從車座底下抽出一根兩米來長的撬棍，和另一個搭車者一起使勁撬卡車的後輪，我則使出渾身的力氣推車，感覺就像在推珠峰，彷彿神靈相助，車子居然真的動了，我敢打賭我的推車幾乎沒起一點作用，都是撬棍立了功，當然也要感謝輪子是圓的。康明斯順坡下驢，歪歪斜斜蹭過前車，我們歡呼著趕上卡車，心裡充滿成就感。康明斯在月夜裡沿著陡峭的山路空檔滑行，離合已經徹底報廢，不過副駕駛並沒有下崗，他時不時地轟一腳油門為剎車系統打氣加壓，而娃娃臉的腳一直也沒有離開剎車板。車子越滑越快，速度表的指針指向六十公里，娃娃臉的目光彷彿焊在路面上，我真有點害怕了，不斷地勸娃娃臉慢點再慢點，車子果然越來越慢，最後差點就停下來，原來是一個小上坡，車子已經沒了動力，勉勉強強衝了過去，我們都長出了一口氣，我再也不勸娃娃臉慢點了，聽天由命吧！那一刻我好像真的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因為生死並不控制在我的手中。這一路上見到兩次大的車禍：一輛卡車走著走著就撞到了大樹上，車頭報廢，司機大概太累了；在滇藏線上一輛裝菜的卡車翻進瀾滄江，二十幾個藏民象壁虎一樣撿拾散落在巖壁上的蔬菜，江面上還隱約可見四個孤獨的車輪，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是不是注定要面對更多的死亡？
    
    　　我得承認好幾次我都閉上眼睛，不敢向外看，我甚至慶幸這是在夜裡，看不見路邊的懸崖感覺好像安全一點。後來我在北京眉飛色舞地向朋友們講敘這段經歷的時候，我發誓我一點也沒有誇張，只是隱瞞了恐懼！
    
    　　康明斯平安地衝進幫達，直接拐進兵站對面的修車鋪裡。九十多公里的路我們走了六個半小時，這車打死我也不坐了，跟司機攤牌說我決定不去昌都了我要去雲南，司機看我當了半天苦力一身殘疾的份上只收了我一半的車錢。
    
    　　半夜十一點我在幫達那家最大的好像也是唯一的大車店裡找到了那輛雲南中巴，正用手電照來照去的時候司機冷不防從車旁的小屋裡衝出來，嚇了我一跳，他把我當小偷了。談判就地展開，按我的習慣對方開價我總是先從腳後跟砍起，可這個司機是個老江湖，口氣堅決到麗江二百五不講價願坐不坐，我說你不讓點兒我心理不平衡，司機說這間房我包了你就在這兒睡一晚吧免費！結果這次較量我只削掉了他的腦瓜皮。
    
    　　第二天清晨我坐上這輛二十九座的大中巴，車上人最多的時候不超過八個。一路上我穿著拖鞋，腳搭在車中間的工具箱上，極其舒展！我可以隨意地伸懶腰、做廣播體操，非常舒服！只要我願意我甚至可以橫躺在座位上睡個午覺，不會妨礙任何人。你知道嗎，這種感覺對炮彈來說就叫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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