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進藏的目的不同，所以他看見的西藏也不同。西藏只有一個，但是留在每個人記憶中的，卻是完全不同的。－－題記
    
    回到現實
    
    飛機緩緩地降落在首都機場，我的心也越來越重地墜了下去。在回北京的幾個小時裡，我緊緊地抓著卓瑪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生怕鬆開了她，就放走了西藏。離開拉薩的那一剎那，我知道自己已經把靈魂留在那裡了。
    卓瑪的姐姐開車來接我們。申奧成功後的北京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望著三環上的滾滾車流，我感到一絲悵然：左右車道上的人們，都在拚命奔跑，大家你追我趕，誰都無法駐足欣賞路邊的景致。我們都想贏得和時間的競賽，可我們總是輸掉曾付出的愛。
    曾經接觸到一份國外關於幸福調查的資料，它驚奇地發現：對於社會各收入階層的人而言，都只有不到30%的人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無論你是沒有收入的學生還是億萬富翁；而在全球各民族中，認為自己生活幸福比例數最高的是藏族。
    想起我和卓瑪在阿里聖湖瑪旁雍錯邊的對話：「你們藏族為什麼那麼信佛？」
    「因為這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以前信本教，後來信佛教，有信仰的靈魂是不會孤獨的，不孤獨的靈魂是祥和的；有信仰的生活是寧靜的，寧靜的生活是幸福的。」
    
    愛情（陽光）
    
    從樟木口岸回定日的路十分好走，豐田「巡洋艦」名副其實地遊弋在海拔4500M的高原山路上。我靠在陽光暖暖照耀的車窗邊睡著了，直到車過拉龍拉山口被凍醒，原來陽光移到車的另一邊了，小鄭穿著T-恤睡得正酣。
    同樣的路，同樣的車，僅僅陽光的位置不同，氣溫差別如此懸殊。難怪有的朋友說，他來西藏是為了追尋尋找三樣東西：陽光、藍天和愛情。拉薩是座日光城，每一個來西藏的人都會塗抹防曬霜之類的玩意兒，我和卓瑪就沒有，我們寧可讓明媚的陽光照耀亦或灼傷。
    記得有天下午逛八角街累了，我和卓瑪躲進一家叫做「瑪吉阿米」的酒吧。它靜靜地坐落在八角街東南角，是這條街上唯一塗成黃色的二層小樓。如果僅僅是個酒吧到也罷了，然而它曾經卻是一個喇嘛與情人幽會的地方；如果僅僅是個喇嘛與情人幽會也罷了，可是這個喇嘛卻是六世達賴喇嘛。據說倉央嘉措（六世達賴喇嘛）是西藏歷史上最浪漫、最有個性的達賴喇嘛。他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常常會在晚上一個人走小道溜出去會情人。
    相傳「瑪吉阿米」（意思是「未嫁的嬌娘」）是倉央嘉措最喜歡的一個情人。他們曾經在這幢黃房子裡幽會，他為她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在那東方山頂》的情詩，如今這首詩歌就印在了酒吧的菜單上。據說六世達賴喇嘛的幽會不僅沒受到大家的指責，反而讓大家覺得他頗有魅力，因而更加擁戴他。
    我和卓瑪懶懶地倚在二樓的窗邊，濃郁的酥油茶，淡淡的土豆泥，縹緲的藏族音樂，把整個餐廳籠罩在幽暗與燦爛之間。看著窗外刺眼陽光下的街景，彷彿是在看一場電影。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頂，
    升起一輪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美麗而醉人的容顏，
    時時蕩漾在我的心房」
    我隨口問卓瑪：「你覺得西藏的陽光像什麼？」
    「愛情」
    就著六世達賴喇嘛的故事，卓瑪回憶起她的初戀。那時她剛上大二，愛上美術系的他---- 一個英俊魁梧且充滿靈氣詩意的康巴小伙。他是那麼的招人喜歡，以至於每次出門都會有女生多看幾眼。於是，卓瑪就學會了天天和他在一起，一起上自習，一起吃飯，一起過週末。後來卓瑪發現，自己除了喜歡和他在一起，似乎還有一絲不安和防範。直到有一天，他提出分手，理由很簡單「你無微不至的愛讓我窒息。」她才漸漸明白，有些東西，抓得緊卻未必抓得住。
    其實愛一個人不是為了佔有她，而是要讓她在自由中體會到和你在一起的幸福。適量的陽光可以使人們感到溫暖，而過量的陽光卻會讓人們曬傷。
    「願我的愛如拉薩的陽光，無限溫暖而關懷地照耀在你心上，卻不帶給你絲毫的壓力和灼傷。」
    我對卓瑪如是說。
    
    婚姻（河流）
    
    尼洋河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美的河流。
    當車過了米拉山口後，川藏公路就一直伴隨在尼洋河邊。碧綠的河水如同流動的翡翠，讓我好幾次都想不顧一切地縱身跳下。在林芝，尼洋河九曲迴腸，蜿蜒迤邐，河谷裡金色的青稞映襯著一幅江南的山水田園畫。駐足在山腰，看著這美景，大家紛紛叫嚷著明年還要再來。
    「我要等渡蜜月時再來！」同行中最小的安安嚷了句。還沒有等我們笑完（因為他連女朋友都沒有呢！），安安認真地說：「我們來漂尼洋河！」
    的確，從「中國的日內瓦湖」巴松錯到林芝一線，十分適合漂流，雖然河水的流速較快，但是浪高相對比較平緩，是個業餘漂流的好去處，而新婚漂流，卻是個浪漫絕妙的主意。
    婚姻原本就是一條沒有航標的河流。漂流和結婚在某種意義上講，是同一命題的不同展現而已。當我們打算漂流一條河時，我們會收集很多關於它的資料，無論是氣候的還是水文的，我們會提前做許多準備工作，從而確保漂流的順利。婚姻也如是，結婚前大家也在相互瞭解，相互磨合，以便婚姻幸福，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事情本身。
    直到真正下了水，真正和河流交融在一起，奮力划動雙漿時，我們才能真正瞭解河流的脾性。同樣，也只有步入婚姻生活之後，我們才能體會箇中滋味。在漂流中我們齊心協力想盡一切辦法避開險灘、暗礁和漩渦；在婚姻中我們也需要同舟共濟相濡以沫共同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危機。
    在拉薩見到這樣一對自稱「駐藏小二」的浪漫夫妻：女孩兒從廣州辭職來西藏旅行，無意中閒逛進布達拉宮腳下的一家藏飾店。那年少英俊的店主的目光裡除了熱情外還有些許異樣。女孩兒總是矜持的，他主動問她名字，而她隨口編了個：林雪，他姓鄒，便自稱鄒君。此後她不時地來小店看看，而他也在不斷地探尋她的心靈。十多天後，她從定日旅行回來發高燒，他便到旅社悉心照料，可是病情不見好轉。一日，鄒君聽說哲蚌寺要展佛，便央林雪同去，因為按照藏族的說法，去哲蚌寺看展佛可以消災除病。二人搭車到了哲蚌寺的山腳下，高燒體虛的林雪無力爬上位於山上的寺廟，於是，鄒君就一步步把她背了上去。或許真的是他們的誠意感動了佛祖，回到拉薩後第二天她的燒就退了。從此，她就決定留在拉薩，和他一起打理小店，而且還開了個為方便旅行者聚和的酒吧。
    在離婚率持續高漲的年代裡，我們似乎獲得了更多的獨立與自由，然而我們卻忽略了協作與配合。我們習慣於堅持自己的理想，而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我們很少能夠寬容地為對方讓步。
    其實婚姻是需要兩個人不斷共同建設和拓展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到達原定的彼岸。
    也許，漂流尼洋河是新婚夫婦的必修課。
    
    諾言（珠峰）
    
    想在七月看見珠峰是一種碰運氣的事情。據我們的司機講，常常有很多遊客在珠峰大本營呆上十來天都無緣見到它的全貌。七月是西藏的雨季，因此珠峰就常常隱藏在雲霧袈裟之後。
    我們下午到達絨布寺時，珠峰正在暮靄中休眠，除了能夠隱約看見些輪廓外，就只能猜測它的模樣了。晚餐時大家主要的話題就是如何為明天珠峰的展現祈禱。由於卓瑪是藏族，而且她的名字翻譯成漢語是「仙女」之意，大家決定把這個守夜祈禱的任務交給她。
    果然，她不負眾望，第二天早晨七點多，珠峰的雲霧開始下降，頂峰開始顯現，她挨個房間敲醒大家，我們迅速穿好衣服端起「長槍短炮」直撲絨布寺邊的山包，坐在那裡等待最佳光線和鏡頭。此時的卓瑪卻悄悄地靠在我身邊睡著了。原來，為了替大家守夜祈禱，她真的一夜未眠！
    於是想起在拉薩的一個中午，我從亞賓館搭一輛人力車去自治區人防辦，由於語言的障礙，我無法對藏族車伕說清位於布達拉宮廣場三塔南邊的具體位置。於是我就說「布達拉宮廣場，二塊錢？」，他拚命地點頭，飛快地蹬車。
    到了布達拉宮廣場，他停車說到了。我指著西邊的三塔向他示意說：「去那裡」，他卻搖頭表示不去，並且一臉的不高興：「說好布達拉宮就布達拉宮，說話算話！」，我連忙說去那邊的話我會再加一塊錢，他仍然搖頭，還是那句：「說好布達拉宮就布達拉宮，說話算話！」。於是我只好下車，付了二元錢之後，他並沒有走，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又問他：
    「現在去那裡嗎？」
    他又點點頭。
    「多少錢？」
    「一塊錢。」
    天那，這次終於輪到我暈菜了。裡外裡都是一塊錢，為什麼剛才死活不走呢？一直納悶到人防辦，交上一塊錢，車伕看著我還是那句話：「說好布達拉宮就布達拉宮，說話算話！」
    這時我才明白，他是在遵守諾言，由於相信因果報應和轉世輪迴，藏族是十分講究守諾的，而他恰恰在無意中教我守諾。
    當朝陽把第一抹金光照耀在珠峰頂上時，我連忙叫醒卓瑪，讓她看到自己的諾言與珠峰同在。
    
    輪迴（天葬）
    
     那天我們不是故意闖入天葬台的。在很多關於西藏的書裡，都說有許多天葬台可以開放參觀（尤其是墨竹工卡縣的直貢堤寺天葬台）。頭天晚上我們還問了賓館的藏族服務員，他們也說可以參觀。
    問題就出在了這裡，大家都說可以參觀天葬台，沒有說可以參觀早晨的天葬。
    我和老余在天濛濛亮時就出了賓館，除了手扶拖拉機，我們沒有找到別的機械交通工具。連比劃帶說，司機終於明白，我們要去拉薩的大北郊天葬台。車子剛剛越過流沙河的鐵橋，我們就看見遠處的山腰上有團熊熊烈火。司機堅持不再前行了，拖拉機的到來已經驚嚇了老鷹，於是我們徒步前往。還沒有走出十來步，山上衝下來一輛吉普車，未等我們詢問是否可以參觀，幾位彪悍的藏族兄弟憤怒地把我們拎上車去。
    除了道歉外我們不知所措。天葬台的一位負責人拿出「紅頭文件」，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著禁止對天葬參觀和拍照。在聽完狂風暴雨般的訓斥後，那位會講漢語的扎西多傑管理員告訴我們：由於我們的擅自闖入，給死者的家屬帶來了莫大的傷害，驚起的飛鷹使得死者的靈魂無法順利地升天。
    藏族講究轉世輪迴。在他們看來，生死之間並無絕對界限：我們現在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聯結去過與未來的形態，生命來自於自然，又將復歸於自然，死亡只不過是從此生向彼生的一個過渡。因此，死亡對於他們也就變得不再可怕了，據說到了死者的週年忌日，家人還要舉行慶典，以祝賀他那遊蕩的靈魂再次投入輪迴。
    因為有了來世，現世的人們便對自己身外的東西淡漠了：無所謂姓氏（相傳土蕃以前藏族是有姓氏的），無所謂財富，無所謂禍福，無所謂承傳，甚至連奮鬥和競爭也無所謂了。他們在放棄這一切的同時，也就放下了由此而生的煩躁、焦慮、失落、困惑、絕望……
    相比而言，我們就太看重現在擁有的一切了。也許，這便是許多現代人無比羨慕和嚮往西藏的內在原因之一吧。
    回到北京後，我在一位藏學專家那裡看到了天葬的錄像帶，驚慌之餘我忍不住問他：
    「天葬這樣把人撕碎了給鷹吃，不殘忍嗎？」
    「土葬把人埋在地下讓蛆啃，不可悲嗎？」
    他含笑而答。
    
    存在（經幡）
    當車一躍上山崗，阿里的神山岡仁波欽和聖湖瑪旁雍錯就展現在我們面前了。藏族司機普布下車後虔誠地跪在地下，面向神山磕了長頭，然後把從拉薩出發時帶來的哈達繫在經幡上。
    這是我們旅行中普布最正式的一次。平時每過一個山口時，他都會掏出「龍達」撒向車窗外，並且口中唸唸有詞，乞求山神保佑。在藏族看來，萬物都有靈魂，所以要珍愛所有的生命，敬重所有的神靈。
    普布師傅的家鄉在日喀則郊區的農村，家裡其它的人都在務農，只有他在拉薩開車。和所有其它的藏族院落一樣，他家也坐落在金黃的油菜花地中。院子裡除了貼在那白赭相間的牆上的牛糞餅外，最顯眼的就是高高掛起的經幡。
    在西藏，經幡隨處可見：家家戶戶院子裡的、寺廟裡的、瑪尼堆上的、神樹的，甚至連重要的鐵橋上都掛有經幡。望著這五顏六色隨風飄揚的經幡，我好奇地問普布師傅：「這經幡上都寫的是經文？除了祈福，它還有什麼用呢？」
    「你看，我要開車，孩子們要上學，我爸爸要種地，我媽媽要做家務，我們大家都很忙，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唸經了，可是經念的越少，積的功德也就越少，來世就有可能無法轉世成人了，我們只好把要念的經寫在經幡上，掛起來，讓風幫我們念。風吹一遍，就等於我們念了一遍。」普布認真地說。
    一個淳樸而自然的方法。仔細想想，就不難發現：寺廟周圍的大轉經筒，老人手裡拿的小轉經輪，念珠，無處不在的經幡，藏族完全依靠身邊的一切自然條件來完成向彼生的過渡。
    然而作為相同的存在，都市裡的我們卻總是在和自然抗爭，在和時間競賽：我們天天忙事業，忙家庭，忙孩子，可是忙來忙去卻總是發現生活在別處；我們的時間從不夠用，金錢永不夠花，即便開著奧迪A8私車也還是抱怨生活不公。
    只有都市，沒有家鄉；只有交易，沒有知己；只有生存，沒有生活；只有歡愉，沒有幸福；只有漂泊，沒有歸宿，甚至連一個靈魂的家園都沒有。左看右瞧，大家都在單行道上拚命奔跑，你追我趕，沒有停息，而當我們止住腳步時卻發現人已老。
    西藏的風輕輕地吹拂著高高掛起的經幡，一年同樣365天，一天同樣24小時，這裡的日子卻因為凡事不計較，不苛求，順其自然而像風一樣流暢自在，艱苦的生活也因為有了信仰而寧靜祥和充滿生機。
    
    附記：最後的心願
    註：附記是我六年前第一次進藏時留給朋友們的文字。
    
    我不敢保證，也不希望在這次旅行中發生意外。但是，一旦它到來，我會努力自救，直到生命最後一息。我會認真地說：「我盡了全力，只可惜生命隨緣而定，上帝在我們出生時就安排好一切。他讓我離開大家，純屬別有用心：他需要我幫他做心理咨詢！」
    二十多年的經驗使我懂得：生命執著而生活荒謬。執著的生命存在於荒謬的生活中是悲劇性的。因此，我們內心注定有種被撕裂的感覺：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哪個更重要？或許，這種悲劇性主題是我們平時一切苦痛和掙扎的本因。可是，僅有悲劇是不夠的。蓬勃向上的生命要求我們在黑暗中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我們必須尋找活著的意義和存在的根據。也許正是這種潛藏在內心的衝動使我自十八歲起就愛上了獨自旅行。有時我發現自己像是黑夜裡飛駛的列車，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裡，但仍拚命駛去。其實，每一次旅行都是一次挑戰。把自己放到自己的對立面，衝破極限，超越自我，從而得到生命的成熟和成長。
    歲月流逝，生命不息。我相信生命的永劫輪迴，毫不懷疑。我的生命由軀體和靈魂構成，當我消亡時，我的軀體還原為各種元素，不久它們又重新排列組合，成為其它的物質。也許是一頁紙，一本書，或者一條路。而我的靈魂會遊蕩在黑夜中，棲息在大樹上，它還會靜觀這凡間的悲歡故事，品味塵世的滄海桑田。如同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一樣，我們每一天也都以新的方式存在，相信我離開大家後也如是。
    最最傷心的莫過於我的父母。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只可惜我無法再給他們更多的安慰與樂趣，相反還要讓他們承擔這份哀思。這是我最難過的。但是，我相信，我的靈魂會緊伴其左右，只要他們從悲痛中走出，便能體會到它無所不在的存在。
    傷心的人定不止他們。還有很多關心著我，愛著我的人們。二十多年來，正是他們的愛護，我才順利成長。對於這些不勝枚舉的人我無法一一回報，只好讓每夜的星光傾洩我的思念與問候。
    生命如水，自然流暢，往復恆久；靈魂如風，輕盈自在，飄逸常新。要說的，要謝的實在太多，而唯一不能原諒的就是上帝：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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