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旅行手記
     合肥 牧雲人
    
    
     （九）邦達有個「小熊貓」
    5。25 晴 星期五
    
    晨6時即起，6點20上路。出城即上了昌都到邦達機場的柏油路，雖是路面平坦，但很快就開始爬4500米左右的密拉、浪拉、曲扎等山，這條柏油路有許多段其實是把山炸開舖出來的，在路邊有一處炸開的山崖上，當年的築路工人還發現了幾個近一米長的人的腳印形狀的遺跡，後來經有關部門的專家考證，確認是侏羅紀早中期約一億五千萬年前古脊椎動物活動遺跡，小曹師傅在遺跡下停車讓我懷古感慨一番，並拍照留念。
    
    曹師傅真是個趣人，也是個亡命之徒，他開的老東風油罐車是個名副其實的老爺車，川藏線上已跑了10年，早已破爛不堪，渾身是病，也就還有個汽車的形狀，他自己還增加改裝了不少功能。車子核定載油量是5噸，這次他竟然偷偷拉了8噸半的柴油，在油罐的上面還自己焊了個自用油箱，裡面又裝了1噸自己車子來回西藏用的汽油，用一根管子直接連到車子的發動機上，車子開起來就自動直接加油了。破剎車也是讓人恐怖，他在油罐的四周又焊接了裝水的水箱，也用管子直接接到車輪子旁的剎車片上，是一個自動淋水降溫系統。更絕的是他把加油管、加水管的調節開關都設在了駕駛室方向盤邊，爬山的時候便弄弄加大供油量的開關，下山的時候便打開自動淋水的開關。因為總是爬山下山，這可就苦了我這個唯一的搭車客，簡直是奴隸都不如。他一停車，我就要自動拎起一個大水桶，四處找水提來，裝那個特大水箱，每次要提6桶。這可不是在內地老家的平地上去提水啊，而是在4500米左右海拔的高原上，每次都幾乎要把我累得當場吐血，所以後來每次他一停車，我就想舉手投降求饒。他大概也不好意思，只要一停車，便先給我一個甜蜜的微笑，然後拿著一兩件工具到車子的各個地方去敲敲打打，我只有也強裝英雄，還他個無所謂非常樂意為他永遠加水的笑臉，拎起水桶去提水——做好漢看來是真要付出代價的。
    
    每次車子重新上路的時候，曹師傅便露出葛優式的小幽默，輕快地說一聲：好了，讓我們開始旅遊吧！我們兩人便在荒涼孤獨的高原公路上幸福地相視一笑——我所有的苦累都灰飛煙滅了。
    
    只要到風景稍好的地方，曹師傅就會主動歪過頭來問：要不要停車看看，要不要照相？常把我在小睡中弄醒，後來我索性裝作睡昏過去，他便只有輪著放那兩盤破磁帶，打起口哨或者跟著亂唱一通。我邊睡邊心裡在想：我不好好歇一會，馬上再停車的時候，難道有神仙來為你破車加水呀？真是！
    
    如果你就此認為小曹師傅僅僅有一點「葛優」式的小幽默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還是個貨真價實的「故事大王」、「單口相聲好手」、「高明的民間在野派政治評論家」、「天才的演說家」、「廢話大師」。。。。只要我不閉眼，他就像一隻永不疲倦的新品雜交蚊子，永遠在我耳邊絮語，然後他不笑我笑——老天爺在上，我哪敢笑無止盡呀，我擔心他又停車，我在保存可憐的一點體力準備加水呢——我願意為自己有幸遭遇到的「全才」效勞，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車子終於爬過了那幾座山，來到了世界上最高的飛機場——邦達機場，這是一處狹長的草原，草原上有一片片密密碎碎的小黃花、小紅花，就像女孩子的臉上點綴著一兩個美人痣那樣好看。車子從飛機場邊駛過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飛機場上空無一人，也無一架飛機，只有幾間房子，難道人機都藏在了地下？而明明有一條長長的跑道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懂。
    
    剛過機場，來到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怒江的地方，曹師傅又停車了，我照例去忙著加水。這裡真美，一邊是山，一邊是水，水那邊是牛羊成群的邦達草原，一種寧靜和和諧，有一種澄明、空靈的境界從我心底慢慢漾出來，我覺得自己都快成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中人」，又像回到了夢中才有的童年。我在水邊坐下來，開始羨慕那些在水中偶爾遊過的魚，感歎自己還沒有這裡的一條魚兒自在——我恨自己不能是這裡的一條小小的魚兒。
    
    曹師傅又靠過來，把我從半癡半傻的羅曼蒂克中救出來，又扮演起普及西藏知識的「義務宣傳員」角色，宣傳說，這裡的魚是又多又肥又傻又好吃，早幾年從這裡過的時候，他每次都用一根小樹枝在這裡釣魚，一會兒就是一水桶，有時侯能釣兩化肥袋，然後和在那邊山洞裡逮的「傻鳥」一起帶到路邊的小飯店裡做下酒菜。然後他便帶我到那邊的峭壁下，我一看上面分佈著很多大大小小的洞，有許多紅嘴黑身的像喜鵲一樣的鳥在飛來飛去，曹師傅說這叫「黑老鴉」，也傻，呆在洞裡抓它也不知道跑，每次我都要抓一些帶著。說著說著，他真爬上油罐車，摸到了一個洞前，叫我也過去看，我過去一看，真有一隻「黑老鴉」在裡面，旁邊是三隻蛋和一隻剛出殼的小「黑老鴉」，小「黑老鴉」光著身子，張著比頭還大的嘴「吱吱」叫著。我盯著大「黑老鴉」的眼睛看，發現它有一種母性的聖潔的光，還流露出人類一樣的無助和淒涼。我的心一下子溫柔似水：它之所以不逃生，是因為它的孩子們，雖然它的身子也在驚恐不安地發抖。
    
    我連忙阻止曹師傅要捉鳥的行動，勸說了半天，他方才同意罷手，又告訴我，藏族人一直反對漢人在西藏抓魚逮鳥，看見了就對抓的人翻臉阻止。
    
    讓我心酸的是在重新上路的時候，他在習慣性地說了「好吧，讓我們開始旅遊」之後，又悻悻地補了一句：回頭的時候再抓更好，那時候小鳥也大一些了。把我噎了個半死。
    
    下午兩點的時候，車到邦達兵站，這是滇藏線匯合的地方，成丁字形的兩排簡易房子，像樣子的只有飄著紅旗有人站崗的兵站了，其餘是幾家小飯館，小百貨店，小旅社，竟然還看到了一個派出所的招牌。
    
    曹師傅的車子停到了一家修車鋪面前，幾個人圍著車子轉起來，像要大動手術的樣子，我看了一會，也看不出他們在忙什麼，就沒有了繼續學修車的興趣，拿出相機想去拍兵站或者和站崗的解放軍同志合個影什麼的，晃過去一問，來自浙江湖州的小戰士非常嚴肅地正告我：這是軍事要地，不能拍照。然後就警惕性很高地盯上了我，我估計他把我當成了美蔣派來的特工人員，再看看兵站實在也沒有什麼可以入鏡的，想想就算了，走老遠了又憤憤不平起來，從遠處還是偷拍了一張才心平氣和。
    
    再晃，便晃到了一排小飯館門口，老遠就發現有一家小飯館的門口，竟然躺著一隻四爪朝天的「大熊貓」，我連忙趕過去看稀奇，走近一瞧，原來是一隻套著「MEILI」外罩的大大的背包，上面髒兮兮的，半倒著躺在地上，四個寬背帶支愣著，遠處看活生生就像一隻可愛的大熊貓，旁邊還有一隻大大的攝影包，倒是乾乾淨淨的。憑直覺，我判斷這兒肯定至少有一頭大「驢」，甚至有可能是一頭「洋驢」。我一邊問有沒有刀削面一邊就進了小飯館（可憐還懷念著昨天在昌都的那碗美味刀削面呢），四週一瞧，哪裡有什麼大「驢」、「洋驢」？只有一隻「小熊貓」——一個「鄰家女孩」一樣的小女子懶洋洋地坐在門後的桌旁，頭上還戴著一頂最起碼5年都沒洗過的樣式挺好的旅遊帽（就像當年女八路戴的那種灰軍帽），桌子上放著一本英國人詹姆斯.希爾頓寫的小說《失去的地平線——尋找香格里拉》和一本筆記本。進去後，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像兩隻在路上相遇的螞蟻，互相用觸角碰碰就算打個招呼問個好了。飯館的小老闆是個四川女孩，大概是想留我吃飯好掙一點散碎銀子吧，笑瞇瞇地問我是不是也是旅遊的？我說是的，她便指一指「小熊貓」說：她也是一個人來旅遊的。我聽了一愣一驚，又一冷靜，便擔當起了採訪「小熊貓」的臨時記者角色。很幸運，「小熊貓」很是配合，有問就答，告訴我是從雲南走滇藏線過來的，已等了幾個小時，想搭到拉薩的車，北京人。我就差問她有沒有男朋友了，真是無禮，自己明明知道「在路上」的「驢規」：英雄不問出處，卻偏偏就問了她好幾個問題，真是有罪！接著她又指著外面一輛有許多土著藏人圍著的一輛破東風車告訴我，已經和這一車到拉薩朝拜的藏人說了，可以搭他們的車到拉薩，只要100元。我聽了嚇得要跳起來，可憐的眼珠子幾乎又要掉到地上：你你你你。。。要搭這種破卡車？坐這種既骯髒又一刻不停亂跳的無蓬後車廂？和滿滿一車土著藏人許多個日夜滾在一起？一千幾百公里。。。。。。就你這樣的一個北京溫室裡長大的「小熊貓」？該不是在學「周星星」在演搞笑劇吧？！在這個地球上剛見面，我當然不便拚命攔著她不給她上吧（她到旁邊的派出所一報警，我不就麻煩大了），可我又不能空有一顆美好善良的心呀？我便只有採取迂迴戰術，曲裡拐彎地開始說服她打消這種幾乎是找死的破計劃。我問她是不是到拉薩就不想活了？在車上和藏人一起吃喝拉撒怎麼處理？就不怕各種味道把你給熏出一場大病？坐卡車後車廂裡就像坐在石景山遊樂場的海盜船一樣你坐過嗎？颳風下雨雪你怎麼辦？到拉薩你不想心肝錯位四肢不全吧？我一連串的問題把「小熊貓」立馬問成了一隻「沉默的羔羊」。看她發呆，我便順便給她指出一條生路：可以搭我們漂亮的油罐車，駕駛室還空著一大半呢（幾乎要誇張成波音777的貴賓艙了），師傅又好車錢絕不會計較的（鬼才知道「廢話大師」會要多少錢），我們到波密再搭到拉薩的車簡直是多到海裡去啦（上帝才知道到拉薩的車子多不多）。。。。我變成了一個天才演說家。「沉默的羔羊」一直沉默著，但漸漸地露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一不做二不休，我乾脆一把拎起了躺在地上的背包——「大熊貓」（乖乖，重得危險把我的胳膊給擰折了），來到了外面。「沉默的羔羊」只有乖乖地跟著「牧羊人」走——我終於憑三寸不爛之舌成功拯救了一隻國寶級的珍稀保護動物——來自北京的「小熊貓」。
    
    既然曹師傅具有了葛優的特點，當然樂意在破車上多帶一隻可愛的「小熊貓」，當「小熊貓」問要多少車費的時候，他想都沒想笑說了四個字：「隨便給點」，讓我也不由心生妒意——這明明是不平等待遇嘛！再想想，便理解了。
    
    近4點的時候，車子重新上路，曹師傅明顯更高興了（他當然高興，多了一個聽「廢話」的聽眾啦），提高嗓門吆喝了起來：「好，讓我們開始旅遊」！逗得「小熊貓」格格格格。。。。地笑了起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只有藏人才有的笑，很美！
    
    下午的旅途愈加輕鬆愉快了，「葛優」和「小熊貓」是妙語連珠，演起了「對口相聲」，「包袱」一個又一個地抖出來，我自然也不需要假裝昏睡了，陪著他們笑。交談中知「小熊貓」剛從北京經濟管理學院畢業三年，現在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工作，這次是辭了職出來旅遊的。「葛優」還口無遮攔地問出了她的芳齡是25歲。
    
    讓我驚訝地是她從大二就開始了獨行俠式的旅行，那一年是單槍匹馬獨遊新疆，以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在校時便拚命打工，然後出遊。六年來，幾乎每年都要出來長途旅行一次，去年走了皖南，前年從青藏線入藏旅行了一次。這次是4月28日離開北京的，坐了硬座火車去昆明，車上人擠，她便把野外露營用的防潮墊鋪在車上過道裡，這樣一來，她就不化銀子享受到了軟臥的待遇，在人縫中美美大睡，讓一車皮的旅客都羨慕而死。在雲南大理、麗江旅行了近一個月，並與幾個以色列人一起徒步虎跳峽七天，在德欽為了看梅裡雪山，又呆了幾天。今天是搭了一輛奇怪的車從滇藏線來到邦達的。這個車怪就怪在一點，常常要靠人推到高坡上，然後推下去才能發動起來，發動起來以後，開車的飛跑著再追上去跳進駕駛室開車。停車的方法也很高明：駕駛員飛身跳下，跑到前面搬幾塊石頭什麼的塞在車輪下——簡直是好萊塢經典影片《虎口脫險》的最新翻版。
    
    毫無疑問，「小熊貓」當然還是「新浪驢壇」裡的一頭「驢」，驢名叫「漫遊兔」。這次在麗江那邊她便見到了「納西人丘林」等如雷貫耳的「叫驢」，說「納西人丘林」看起來簡直就是一條農人用來犁地的牛——樸實無華得就差少兩隻牛角了。
    
    「在路上」的過程就是人生傳奇的演繹，也許，平白如水的生活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和真實，有時侯，每個人至少內心狂野。當我們帶著一顆動盪不安的心坐在同樣動盪不安的車船上時，我們開始反思自己慣常的生活方式，然後，再漸漸歸於思考後的平靜，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人已不同，與自然慢慢融為一體 。
    
    你為什麼要去登山？因為山在那裡！
    
    晚9點車到八宿一個叫白馬的招待所，住10元一人房間，海拔近4000米。全天行車約26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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