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一個人走在北京中路的時候，拉薩清晨微涼的光線正穿過吉日寬闊的迴廊。那兒住的全是遠道而來的旅者，氣氛很親切，空氣裡散發著一種整裝待發的氣息，讓人無端又多了一身的激情。年輕的背包族大多住在四人的通間裡，房門總是打開，隨時迎接志同道合者的到來。迴廊裡擺放著長木凳，曬太陽的金髮女孩，或戴鴨舌帽的旅者，就懶懶地坐在那兒看書，或者什麼都不幹，躺下打一個盹兒。

    進大院的過道裡，風把貼滿整個黑板的紙片吹得沙沙響，像來自冥冥的聲音。紙片上寫的大多是徵集旅伴的消息，有到珠峰大本營的，到林芝的，到阿里的，還有去尼泊爾的，有的還打印著照片。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膚色，來自不同的國家，但都有著同樣的願望和友好的笑容。在中間一個不起眼處，看見一則尋人啟事，是幾個男孩尋找他們在阿里一帶失蹤的朋友，還翻譯成英語和日文。「我們想念你。」這簡單而深情的一句，刺激著我的神經。他被找到了嗎？他在哪兒？我站在這穿堂的風裡，呆呆地，為一個陌生人。

    一串很小的字映入我的眼簾：「假如你回來的話，請到那個有風車的房間，你的行李寄放在那裡」。正是昨天這個時候，當我在走廊看樓下的女人洗衣服時，看見了那個紙做的風車，它被插在一個很小的雜物間的窗格上，就在我住的通間旁邊，原來的白紙已經被曬得有些發黃。當時我還問經過的室友，「這是誰的？」

    沒有人知道。

    今天中午的吉日分外的靜。很多人搬走了，很多人上路了，因為不是旺季，住進來的人越來越少。忽然我有了一個念頭，一個不斷驅使我前去的念頭，它使我不知不覺地走到雜物間的門前。問服務員要來鑰匙，跟她說我要把行李放在裡面。

    雜物間裡只有一個藍色的背囊，因為並不是很多人把東西寄放在這裡。背囊早已蒙塵，顯然很久沒有人動過。這就是他的，那個失蹤的陌生人的嗎？看，連拉鏈都沒拉好，好像它的主人匆匆忙忙地把它放下，來不及收拾整齊就離開了。走過去，只是想把它拉好，卻不小心把它碰倒了。我緊張起來，像是在犯一個錯誤，手忙腳亂地把掉出來的幾件襯衣塞進去。

    一本筆記本滑落在腳邊。棕紅色，非常普通的封面。打開它，又滑下來一片乾枯的玫瑰花瓣，顏色卻依然粉嫩。扉頁上是一行清秀的字跡，應該是來自女孩子：風要帶我離開這俗世的生活，讓我離開吧，親愛的，當收到這本子的時候，請不要再想起我。

    從後面的一頁開始，是另一個人的字跡，有點亂，寫字的力氣卻很大，似乎每一個字都是經過很大的決心才寫出來的。

    7月20日，晴
    悶熱的天氣總是使人煩躁不安，婷的病不知怎麼樣了，會不會也很難受？
    7月26日，沒有風
    今天阿趙和老文送來一本書，一口氣讀完了。書上說轉山能實現願望，而且很靈驗，我相信。即使只實現一個願望就夠了！
    8月1日，晴
    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改變，誰也無法阻止。而且今年是馬年，轉山的好時機，我怎能錯過？公司那邊不同意我辭職，可是我必須走。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
    ……
    8月12日，雨
    拉薩的凌晨被暴雨籠罩，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我已經在這裡。無論這一程多麼艱難，只要心懷美好的願望，一切就會成真。上帝，請保佑我，保佑婷！
    8月15日，晴
    已經適應了高原，身體緩過來了。阿趙老是笑我弱不禁風，其實我有驚人的意志力，他就沒看出來嗎？明天一定要啟程了，老文去租車，但願我們的錢夠用。
    婷，風是帶不走你的。
    8月27日，冷
    這幾天的路程還算順利，只是天氣十分惡劣。好冷，老文把他的羽絨衣借給我穿，真過意不去。頭很疼，但我相信能頂住。很快就到阿里了，神山岡仁潑齊已近在眼前，真的好激動。聽說轉山要三天三夜，有人轉著轉著就再也找不著了，當然我會順利地做到，因為我的心是最虔誠的，我還要把這個願望帶給她，這個願望一定會實現，一定會的。
    這一頁以後，是一片空白。

    正要把本子合上，一張薄薄的信紙露出一角，原來被夾在最後一頁。上面又是另一個人的字跡，寫得非常整齊和好看：
    皓，我們一直在找你，找遍整個山林，甚至驚動了當地的派出所。在神山腳下，我們等你回營地，可是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也不見你的蹤影！你在哪裡？我們不相信你找不到回來的路，因為你的意志力是驚人的！你忘了你的願望了嗎？你不想去看看你的婷嗎？你怕不方便，我們說好了陪你一起去的啊！你到底在哪裡？你一路上疊好的紙風車，我們把它插在窗台上，祈求它能為你帶來好運，祈求來自神山的風能把你帶回來……現在我和老文必須回去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回來，假如你看見這封信，就馬上和我們聯繫吧，我們都在等你！
    阿趙
    2002年9月15日字
    下面還附了一行小字和一個電話號碼：其實婷的電話號碼一直在我這兒，當初我覺得你沒有再和她聯繫的必要，可是現在，我覺得你應該立即給她電話，向她表明你的心意！
    看完這一切，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婷知道他的願望嗎？看看日期，現在又已經過去了10天，可是他的背囊仍然寂寞地呆在這裡，等不到他的主人。他究竟怎麼了？會不會遭遇了什麼意外，再也不會回來？不敢往下想。
    找到一支筆，把那個號碼記在手上。

    已經是中午，拉薩曠遠的天空變得無比湛藍，雲大朵大朵地飄浮著，街上賣糧油的集市也變得嘈雜，可是我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婷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為了她放棄自己的一切來到這麼遙遠的高原，現在還杳無音信。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願望一定是關於她。可是這一切，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當我撥通那個手機號碼的時候，已經是夜幕降臨的時候。
    「喂？」電話那頭是一個很柔和的女聲。
    「您是，婷嗎？」我問。
    「對。你是？」
    「對不起，可能會讓您感到突然。我是，您男朋友的旅友。」
    「我男朋友？你是說Vincent？他還沒回來。」
    「Vincent？不，我是，是皓的朋友。」
    「皓？他早已不是我的男朋友了，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婷的聲音開始變得低沉。
    我想說，這太不公平了！可是沒有說出來，只是沉默了一陣。
    「你有什麼事嗎？」直到她有點急促地問。
    「沒有，我只是想告訴您，皓失蹤了，為了許一個願望，我相信那個願望是為了您。」
    「他不在北京嗎？也許是他心情不好？」
    「不，是在西藏，阿里。」
    「什麼？」電話那邊的聲音很困惑和震驚。
    「他一定是為了我的病，可是，在國內白血病的治癒率幾乎是零。他為我已經付出了太多，欠下很多債，還不停地為我奔忙。他總是什麼都為我著想，就連Vincent，也是他介紹給我認識的……明天，我就要和未婚夫回他在加州的家，在那裡，也許還有希望……」
    我無言，心裡一陣難受。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多餘。還以為婷是一個負心的女孩，現在這個電話卻增加了她的壓力，這，一定違背皓的願望。
    「其實也沒什麼……皓很快就要回去，只是最近沒有了消息。」我只好回答。
    「我也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你看見他話，記得幫我轉告他，說我很想念他。這是我加州的電話，你記一下好嗎？」
    我把她的電話又記在手上。

    那一夜很漫長，無邊的黑夜像在不停地敘述著那個動人而沒有結局的故事，我不停地想像故事中那位男主角的模樣，想像他一個人在惡劣的天氣下，佈滿荊棘的叢林裡獨自行走的樣子。你在哪裡？我在心裡一直不停地問，卻不知道問誰。一連幾天，我沒有和旅友去林芝，而是等待在那個有風車的房間門前，期待一個人忽然的出現。
    一個星期過去了，依然沒有他的蹤影，而我這個匆匆的過客，始終要離開。再一次打開那個藍色的背囊時，我的眼淚已經悄悄落下，那是一種巨大的遺憾，它是無形的，卻彷彿用一生也無法彌補。打開本子，把婷說的電話號碼寫在最後一頁上，附上一句話：婷很想念你，她在加州，這是她的電話。

    迷人的拉薩即將迎來她的秋天，傍晚的氣溫急劇下降，我不得不離開這個讓我戀戀不捨的地方。吉日寬闊的迴廊，光線日漸暗淡，悠閒的過客都已經不知去向，只有過道上貼滿的紙片，依然被風吹得沙沙地響。
    當我最後一次經過那個房間的門前，窗格上的紙風車更加泛黃了。它被偶爾吹來的風輕輕轉動著，就像一張望向遠方的臉，充滿了憂傷。

（作者：杏色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