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的手繪地圖
    
    我有一張手繪的拉薩地圖。
    
    每一處所在，都分別用藏語、漢語和英語註明。在離開經年之後，重溫這高原上的古城地圖，我用手指重新走在街道上，走回到拉薩明亮灼熱的陽光裡。
    
    北京中路是主幹道，是拉薩的動脈。在路的西向的盡頭，是一個大箭頭：至羅布林卡。我想起在成都搭車去太平寺機場的路上，同車鄰座的女子，她在親戚開的川菜館裡做事，丈夫和孩子都在成都生活。往來奔波，從高原到平原，動輒四千米的落差。她說：也是累呢。不過，在成都總曬不到太陽，也想呢。
    
    我們一起搭乘軍航的飛機。引擎聲震耳欲聾。她分給我棉花用來塞耳朵，我分給她口香糖。我們相視微笑。她說：我就住在羅布林卡的後面。
    
    我想，住在什麼熱鬧地方的後面，是很有趣的。因為熱鬧後面常有想不到的安靜。
    
    第一個晚上住在軍區二招。也是熱鬧的拉薩的「後面」，夜裡真是安靜。傍晚有雨，可以聽見每一滴雨落在每一片樹葉上，和我在成都的寬巷子裡聽到的雨聲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在於，在輾轉的剎那，某一滴雨與某一片葉子的相遇，在高原或者平原，心的落差有四千米。
    
    在我的手繪地圖上，看不到軍區二招。在不十分準確的回憶中，那應該在長途汽車站的附近。在大昭寺的西南方向。從距離上看，和吉日離大昭寺的長度一樣。但熱鬧的吉日，在東北方向。
    
    我的第一撥旅伴就是在吉日的招貼板上找到的。
    
    之後從那木錯回來，他們都撤了，我倒住進了吉日。因為那一排帶洗手間的標房，又乾淨又安靜，還能在白天洗熱水澡。儘管水流涓涓而已，但每滴水都是用陽光加的溫啊。我心安慰。
    
    順著北京中路向西，很快就看見了亞旅館。進去參觀。陽光下的小姑娘服務員懶洋洋地在聊天。向大昭寺的方向一拐，就迎面看見了旅行者酒吧。我的第二撥旅伴就是在這裡遭遇的。我走進去，小二就過來打個招呼。幻覺正在泡麵，而貓家長在看書。很佩服她們兩個在西藏呆了那麼久，－－尤其是貓家長，居然連去兩趟阿里，－－還有那般白皙的膚色。
    
    大家看看我就笑了：你才三天啊？怎麼看著像至少混了半個月的。當然不是誇我像老江湖。總是膚色太健康。她們的當前目標：墨竹工卡，直貢提寺，高山溫泉。我喜歡墨竹工卡這個名字，也喜歡小二關於帶幾尾禿鷲翎羽的要求，立刻要求入伙。
    
    兩天之後回城，也跟著他們一道住進了龍達覺薩。我的地圖上有雪域旅館，沒有旁邊的小小包子店，也沒有讓人看見斜對的甜茶館。如果個性化我的地圖，我會在這條小街上註明曾經的停留。就好像說，關於大昭寺，我看見的是下午的陽光照在金頂上，遠遠可眺望的布達拉宮，在藍藍的天空下我感到的暈眩。而幻覺則看見了大昭寺夜裡的星星，如果和我一樣，在深墨色的夜空下，她也該感到暈眩。如果我的地圖可以配上背景的音樂，那我只要那段打夯的歌聲。高原反應打垮了我的驕傲，幾乎是連滾帶爬，我才上了三樓的平頂。
    
    在陽光下，一群男女青年，他們勞動、歌唱，他們有一點笑嘻嘻，也有一點懶洋洋，看著我撥通手機，有人向我做個鬼臉。我們相互微笑，彼此觀看。我對著那遠方的人說，你聽你聽，這樣的歌聲發自心底。如果可以，我願意把此刻軟弱的自己、飛翔的幻想都捨給這個六月的陽光，我願意化成這一段歌聲，化成天使的翅膀，掠過你的耳旁。
    
    地圖的意義深遠，有時也在於其沉默不語。我的手指劃過了八廓街，那兒的喧嚷，那兒的寧靜，在對立中自成統一。大昭寺已經是朝聖的長長旅程的尾聲，每個磕著長頭的人，從故鄉到拉薩，都用身體畫了地圖上的重重一筆。
    
    每個人的地圖，都是不一樣的。我們來往穿梭，有時遂心，有時不由自主。但在每幅圖上，都有某個點，是某段日子裡各個旅程的起點和終點。
    
    在西藏的地圖上，拉薩是這個點；而在拉薩的日子裡，龍達覺薩是這個點。我懷念那個三樓的房間，老三把所有備用的被子都碼在櫥子上，曬過一天的被子們都是陽光的氣息，令人心甘情願暈眩。
    
    在凌晨五點，我站在街口，呼吸著清冽的空氣，等待著通往機場的小巴士。不時傳來犬吠，抬頭，看見滿天星斗。背囊裡，都是我背上這個高原的物件，怎麼帶來，怎麼帶走。
    
    添進去的，只有這張地圖。帶我離開，請再帶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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