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過安多的天空
    
    （一）
    下了飛機，從積雪的山頂半空移到山腳，再乘汽車向山腰進發，在給朋友的短信上我說「西寧春節氣氛巨濃，紅花炮白帽子還有春聯」；「車前飛過只野雞，差點被我們撞上」；「撒隆達祭青沙山山神進黃南」；「碾冰轍穿黃河夕陽血紅」。。。請原諒我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快樂，要知道幾個小時前我還趴在寫字樓裡的電腦前，更何況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總是在隆冬時節歸來，這個季節的草原乾裂得像魔女的頭髮，好在黃河綠色的水，牧女的紅頭巾、馬嚼頭的黃穗子保持著四季不變的好看，但我顧不得這些，我為著春節而回，為著一大家子能圍看電視裡每年青海各州輪流排演的特別節目而回，那些歌舞都是半年前就錄製好的，所以你總能看到最好的雪山草地青稞肥羊和孔武的男人。
    
    說來奇怪，我們這裡的藏區過春節的熱鬧勝過藏歷新年，盛大的射箭比賽剛好成了春節的前奏；「十一」的隆重程度又超過了春節，想是多年來政府政治性鼓勵和資金撥入的結果。到那時候你來看吧，到處是盛開的白帳篷，交易和娛樂的激情將在高潮中不間斷持續五個晝夜，眼前的人和遠處的山統統沉到了酒瓶底部。
    
    不過，現在我只想盡快到家，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後，我想是不是有必要將那只唸經的魯米（貓）捉過來作我的枕頭。
    
    （二）
    清晨刷牙時，一管牙膏全部從管裡噴了出來——這廝竟然高原反應，抹臉霜時我猶豫了一下，它太冰了。
    
    為了對神的感謝和供奉，我坐了手扶拖拉機進山鑿出半車臉盆大小的冰塊回來，再以50公分的間隔把它們放置在院牆頂上，等待神的接受和享用。忙完了今天的活計，我決定找阿哥洛桑帶我去寺裡拍照，剛好可以趕上黃昏的光線。
    
    僧人阿哥洛桑結束了在塔爾寺、拉卜楞寺蔓巴扎17年的學習和3年西藏、四川、北京、五台山的朝聖雲遊，現在也是因為春節的原因回家過年。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當時他的手腕上纏著念珠和一塊碩大的美國軍用表，絳色僧袍捲裹著夏河的寒風。第一時間內我便把他從七八個喇嘛中找了出來，那時的阿哥洛桑黝黑清瘦少言寡語，如今也開始發福，帶了些年過30的自得和平庸，而且，而且話多到有些瑣碎的嫌疑，去昂拉賽康的路上他一直在計劃要去梅裡（今年是梅裡的本命年），要自己買個照相機，「膠卷你從北京寄我嘛，北京的膠卷質量『發碼（最牛）』。」
    
    出了村子田的盡頭山的腳下就是昂拉賽康，和安多地區大部分藏族寺院一樣是藏漢相結合的建築風格：紅牆高窗黑框白顯布金法輪，翹角屋簷鋪了綠琉璃瓦，尋找十四世達賴靈童觀湖所呈現的幻影「綠松石頂的殿宇」說的就是這類建築風格。
    
    阿哥洛桑尋來了看寺的喇嘛，拿了大串的鑰匙給我打開所有所有大大小小的門，對外開放的、半開放的、不開放的甚至是隱秘的門，他不停地問你要不要拍，要不要我把燈打開，要不要我站在那邊或這邊。
    
    這次我迂迴磕行在半黑暗中，身體依次感受了堅硬的土地，冰涼的石面，溫暖的木板，細膩的地毯，柔軟的獸的皮毛；哈達拂過我的臉，酥油沾了我的額頭和髮辮，我的目光和宗喀巴大師的目光在同一水平線上相遇，有的時候我彷彿無意碰到了什麼，一些細細的聲音立刻充斥了滿是神靈和菩薩的空間。我不能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這樣穿行於神的手指經絡中，我的靈魂穿越時空。
    
    好脾氣的看門喇嘛一直跟在我身後，我倆都能感受到阿哥洛桑的驕傲和快樂，這快樂源於我的快樂，要阿哥洛桑陪我拜寺我是有私心的；有我這樣的妹子多少也令他人羨慕。於是阿哥洛桑在我和其他喇嘛的神情中找到了雙重的驕傲和快樂。
    
    （三）
    「天上飛的鳥我最討厭的是蒼蠅，
    地上跑的人裡我最討厭的是拉毛措。」
    扎西神色凝重地坐在我的對面，開始了對阿姐拉毛措的控訴，好管閒事多嘴臭美哭鼻子王打人凶巴巴。。。被弟弟如此「控訴」的拉毛措其實不過是個9歲的小姑娘，一個活潑的不愛穿藏裝的小姑娘。
    
    「呀，那衣服不好看，依萍就不穿，她多漂亮啊。」（她是漢人嘛）
    「那你為什麼不穿，你寄回來的照片都不穿。」 （電視上依萍和書桓繼續說著藏語海誓山盟；小甜甜布蘭妮好像更性感了）
    
    真的，在街上越來越少見到穿藏服的年輕人。
    
    這段時間裡我真的看到了格外多美麗的男子和女子，他們盛裝而行,結著滿頭的髮辮，戴了全部的松石和珊瑚，有一個背了酥油的牧女光板羊皮藏袍（最最簡陋的那種）上直接縫了手掌寬五色普魯，大紅的袍擺和捆腰布，腰間繫了沉重的奶鉤從我眼前晃過。我幾乎要追上去脫了自己水獺皮蘭緞子藏袍換下她的來，我懷疑城市的生活是不是已經使自己的眼睛退化到只認識「高級灰」的水平。
    
    其他人呢，這一季鎮上流行緊身皮衣，牛仔帽，臂膀處垂了流蘇，好像把摩托車扮酷的行頭直接搬在了人的身上，黑烏鴉一樣。那些少年阿飛集聚在路口檯球桌前抽煙、打檯球，如果趕上群體鬥毆，活脫上世紀３０年代好萊塢西部片的場景。
    
    我既然沒有能力說服侄女拉毛措相信藏裝是美麗的（「你長大後離開了家就明白了」實在不是令人信服的說詞），不能對抗影視明星的魅力，不能解決著藏裝帶來的相對不便，對傳統的流失大發感慨似乎更顯得無比蒼白了。
    
    （四）
    時常幻想著可以把自己的美貌拿出一些來換成歌喉，悠長的，嘹亮的。
    
    藏族人說一個人唱歌好是分開說的，有「垓呦紇」指嗓音，有「呃諦呵」則指對歌的感覺，一般人多少總能擁有其中一項，於是就有了「會走路不會跳舞的人是石頭，會說話不會唱歌的人是木頭」的俗語。只有同時具備了「垓呦紇」「呃諦呵」的人才能被人長久傳誦著，那聲音才能被稱為天籟。
    天籟也許你一輩子也不曾有緣一聽。
    
    在一次婚禮上許多藏區有名姓的歌者都拿出了最佳的狀態，我確定不出最喜歡哪位，直到一位少年出現。大廳剎間飛越了四季，在每個人心中紮了根，很簡單的曲子大家卻忘了和，震撼和感動都說不出來——沒法說，我想這就是天籟了。
    
    晚間家人聚會的時候，圍了爐火捧了酥油茶或者青稞酒簡單地唱，通常是酒喝到了一定的高度後歌聲就熱烈起來，唱的人和聽的人眼睛都閃了光，人聲浸了酒也變得醺醺然，拉長的調子很容易就多拐出許多彎，忽高忽低地，後面跟了大家哄然的笑聲。
    
    也可以在唯一的朗瑪廳唱，姑娘唱：看呀 跳舞是這樣子跳的 看我的腰肢多柔軟——
    小伙子接著唱：草原上的鮮花是你 藍天上的白雲是你 我的心裡呼喚著你——
    還可以和周傑倫一起吆喝：快使用雙節棍 哼哼哈兮 快使用雙節棍 哼哼哈兮 習武之人切記 仁者無敵。。。
    
    真正掏了心窩唱的歌，卻要翻了山進了草場才能放音，不消說，那是拉伊。飄乎的歌聲是只張開翅羽的大鳥，包裹了羊群和群山，一路滑翔著，有時會被路過的客人捉走一些裝進耳朵裡，然後他們說「我聽到了，聽到了原始的歌聲」，可他們聽不出藏在裡面的約會的隱語，不知道拉伊裡普姆（姑娘）的臉孔有多紅潤，目光有多羞澀。
    
    在草原上，有個小伙子願為你窮盡所有的智慧和想像來歌唱，隔了幾座山頭都會有辦法讓你知道，你是拉伊中的主人公是他的生命，這無論如何都是幸福的——
    
    所以，有沒有「垓呦紇」或者「呃諦呵」都不會太重要，我會用其它方式回報這個有著黝黑卷髮潔白牙齒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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