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心還留在西藏。在西藏十天裡的點點滴滴，不停地在腦海中迴盪。到家的那天晚上，他沒有電話來。我心裡有些失落，也感覺格外的輕鬆。
    
    先生正好在我回來的前兩天出差到北京了。在西藏的時候，我每天都與先生通電話，報告自己的行程，當然也講了很多他的故事，包括我留宿多晚在他家。我知道，先生非常信任我，也非常信任自己。我的性格和作為，他從來不用擔心。回到家後，我在電話裡又非常詳細地講了這十天的精彩故事，講了我與他的相見恨晚。我毫不吝嗇地讚賞他，將這次愉快的旅行歸功於有這樣一位好的朋友。我感覺得出先生由衷地為我高興，由衷地與我同感。
    
    我想，夫妻之間，首要的就是坦白和信任。我與他並沒有什麼越軌的事情，我們至多只是心中的情感起了微瀾。這並不妨礙我與他繼續坦蕩地以朋友相處。更何況，這裡與拉薩相距那麼遙遠，我們的情誼，也許，會恨快淡去的。
    
    然而，我錯誤地估計了自己把握感情的能力，或者，是我低估了西藏之行對我深刻的影響。回到家的第一個早上，很早，他就打了電話來。聽出是他的聲音，我很高興。他卻在電話裡說他整晚沒睡著，整晚都在想我。這句話讓我感動之餘又很有些害怕，我怕他真的是動了感情，真的會執著地將這段情繼續下去。我決定開始暫時不再理會他。
    
    現在想來，當時我的做法真有些像過河拆橋。我真的沒有給他打電話。對我來說，西藏畢竟還有更多美好的經歷，我在興奮地與朋友們分享旅行的快樂中度過了幾天。我想，他也許很失望，也許就會這樣將我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還在加班，他發了短信過來。我們交往中他寫過很多短信，可我還記得的就是這一條：「有的人朝夕共處卻總是陌如路人，有的人偶然相識卻似耳鬢斯磨的親人。相處的日子雖然短暫，可你帶給我的快樂卻是永遠的。謝謝你來到西藏，來到過我的身邊。」
    
    看不出這句話有什麼過分的地方，可讀到它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就揪得很緊很緊。我只覺得，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狹隘地處理了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許，他不會要求什麼，他僅僅在我們朝夕相處的慣性中生活。畢竟，我回到了另一個城市，而他還停留在那裡。他有理由回憶起更多。
    
    我終於給他打了電話，終於非常認真地與他討論我們之間應不應該繼續交往，繼續交往的原則是什麼。我反覆告訴他，西藏留給我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只願將這份美好珍藏，而不願讓更世俗的東西去破壞它。我們應該也只能做純粹的朋友。
    
    他在那頭沉默不語。我一再問他，他總說，凡事應該順其自然，不要刻意去做什麼，或不做什麼。
    
    沒有結果。也許，真的應該順其自然？
    
    那一陣子，我們的聯繫仍然比較多。我們都避免談論感情方面的話題，盡量只談彼此生活、工作中的事情，或者就是各自經歷的過去。交談總是愉快的，常常一聊就是半個多鐘頭。與他的通話，讓我更多地瞭解了西藏我還未知的東西，瞭解了援藏幹部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對於我們很多內地人來講，援藏幹部的精神境界要麼高尚得虛無，要麼純粹就是為了今後進步多一個台階。沒有真正這樣近距離地認識他們，也許，人更不能理解為什麼西藏是一個純潔的聖地。
    
    這段過程中，我給他寫過兩封長信。我想電話中不好談的話，在信中總能說清楚。對待感情問題，我從來不拖泥帶水。但他總以應該順其自然來回答。就在這樣的討論和爭執中，我們愉快地又交往了很久。
    
    今天我仍然要承認，與他的交往是愉快的，也是滿足的。有時，工作忙起來，幾天沒有給他電話，他一定會著急；而有時我找不到他，自己也會心神不定。但是，自始至終，除了那句「我很想你」，我們沒有更出格的話語。
    
    我想，這樣的交往算不上完全健康的，我們也算不上真正單純的朋友。可是，我們算什麼呢？不是親人，不是情人，那麼，還是只能算是朋友。可這樣的朋友，會有多廣的發展空間？
    
    可糟糕的是，我們都認可甚至滿意這樣的現狀。我們都無法從想念和懷念對方的情感中徹底地掙拖。那幾個月，我拚命地工作，有時真的就是想讓緊張的工作沖淡自己的思緒。直到有一天，一個突如其來的事故改變了一切。
    
    有幾天沒跟他聯繫，也沒他的消息。我並沒在意。晚上在家裡接到他的電話，先是閒聊了幾句他才叫我猜他在哪裡。我當然猜不出來。他說他在醫院，現在不能動彈。我頓時很緊張，忙追問原由。原來他是夜裡送走客人後，突然暈倒，從樓上摔了下來，頸錐第二個關節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樣的骨折是怎樣可怕的後果。但當時我仍然很擔心。我第一個衝動的願望就是要到拉薩去，要去看看他，陪伴他。他說已經住院幾天了，這裡的醫療技術不行，很快就會回到內地治療。還叫我別擔心。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他回到內地來。如果他在成都治療，我必須去看望他。那天晚上，我與先生談了很久。我們之間的交往他一直是知道的，我先生常常見我眉飛色舞地與他通電話，經常聊到很晚。對他突然遭遇這場變故我表現出的緊張，我先生很理解。也許心裡太難過，我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也許，那時我的哭泣，真的是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我無法再掩飾自己的情感，無法將對一個遙遠的人的關切再在我先生面前隱藏。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判斷，我先生當時的心情。我想，他是察覺到了我的迷失；或者，他只是認為，善良的我，就會這樣。因為，過去對很多遭遇不幸的朋友，我一樣這麼著急過。
    
    他很快回到了成都。後來他告訴我，在飛機上，為了不因為飛機顛簸而造成他的頸椎移動，西藏急救中心的護士長一直跪在他的擔架旁邊，用自己的身體將擔架牢牢地固定住。
    
    他回到成都立即住進了華西醫院骨科的特護觀察室。我托禮儀公司送了鮮花去，還特意寫上了一句話：「有鮮花盛開，就會有生命躍動。」我想起在林芝那天他為我採的那束清新淡雅的野花。我相信他也和我一樣熱愛鮮花。
    
    到成都去不是一件難事。坐大巴幾個鐘頭就到了。這樣決定後，我打電話到那曲他那位好朋友那裡，將這件事情告訴了他。好朋友已經知道了他的不幸，卻堅決阻止我到成都。原來，我還在西藏遊玩的時候，他愛人就打過電話到他朋友那裡去查問了。她知道我這個人，很多疑。聽他這麼講，有一瞬間，我突然感覺自己成了不道德的第三者。可是，我沒做什麼不道德的事情呀！
    
    有時我是一個非常固執的人，決定的事情誰也無法阻攔。我先生知道了我的為難，主動提出與我一道去，這樣誰也沒法說三道四了。
    
    那天晚上我先到的，先生坐最後一班車，到達時已經凌晨一點多了。他這樣的支持我理解我，讓我感動之餘，更為自己的憂鬱不決而愧疚。
    
    我無法再回憶第一眼見到他在病床上的情形。那時，他已經做了顱骨牽引手術，腦袋上掉著很大很重的砝碼。那個週末，我們的到來讓他很開心，手術後的劇痛也似乎減輕了許多。
    
    我無法避免地與他妻子相見。我們很客氣。平心而論，她對我的確有很深的戒心。但是，在病人面前，我們只不過都在盡自己的義務。我以朋友的快樂感染他，她以妻子的責任照顧他。我注意到，他對妻子的確很冷淡。有時我都實在看不下去，就只有走開。
    
    他的堂弟在照顧他。我們倒很談得來。堂弟給我講了很多他們家裡的故事，包括他與妻子的矛盾。我一直認為，他對妻子的理解不夠。一個生活在內地繁華都市中的女人，面臨的誘惑那麼多，她還要帶孩子，還要工作，怎麼能責怪她不能幹不會生活不會與人交往呢？我經常對他講，讓他多理解一個孤身女人生活的不易，可他說，不是這點問題，而是他們的精神需求不一樣。女人受現代生活的影響太重，對他的那些追求總是不屑一顧。這點，我倒是在與他妻子的交談中感覺到了。
    
    我的到來成了他的精神慰籍。對於病痛中的人，朋友的關懷的確有更好的療效。可是，我必須回到工作中。回到這裡，我就只有多給他電話，每天一次地詢問他的治療，關心他手術什麼時候進行。等待我的電話成了他每天的需要。
    
    又到週末了。我知道病床上痛苦著的他需要我。先生也知道我其實內心就想去。於是，我又搭上了大巴，獨自又來到他的身邊。
    
    這樣的往返一共有三次。這不是一個驚人的數目。我想，這甚至只是一個簡單的重複。一到週末的下午，我就請假離開，沒有理由，然後在週日的晚上一個人靜靜地返回。我與他的愉快相處，我所能給予他的幫助，比如為他餵食，為他按摩，為他擦洗身子，甚至為他讀報，我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替換終日守護他的堂弟-在這幾個有限的雙休日，這一切，也都是有限的。我沒有回到父母家中，懶得向旁人解釋，自己在酒店開房。對他卻說是住在家裡。
    
    夜很深的時候，我才回到酒店。先生總會打來電話。有時，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無謂的犧牲者，在這樣熱切地關心他的過程中犧牲掉我和先生的感情。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真的是因為愛才這樣做的嗎？
    
    很久以後，當我和先生重新談起這件事情，他說他的結論是因為我善良。我很感動，也很惶然。究竟是我善良還是我先生善良？
    
    可是，我無法面對的是他妻子越來越懷疑越來越不友好的眼神。在任何一個普通人眼裡，有這樣深情厚意的普通男女朋友嗎？她的懷疑完全應該。有時我都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存心不良的第三者。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看他，我終於下定決心不再來了。臨走的時候，我強作笑顏地告訴他，手術後我就不來了。因為手術後一切都會好起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望。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不讓我走。我俯下身，抱著他，眼淚就那麼無聲地滴落。那一刻，彷彿永別。
    
    我就這樣走了。我們從此分開，再也沒有見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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