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南之前，我們已經在八廊學的牆上貼出了紙條，相約中秋夜同往那木錯。
    
    　　那木錯的美譽，在來西藏之前，早已不只一次地聽聞。她不僅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同時也是藏人心中的三大聖湖之一。我深信，當一個高原湖泊與雪山草原毗鄰而居時，所糅合出的聖潔純美，對每一個前來朝拜的人，都會是一次波及心靈的震撼和一生不滅的印象。更何況，她將是我在西藏見到的第一個聖湖。我們因為時間湊巧，同時也是刻意而為，決定在中秋這一天，拜謁這個高原上的聖湖，同時也期待著，在那木錯度過一個特別的中秋。
    
    　　事實上，那一晚不是預想中的好，但那木錯的美，還是讓一切變得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在拉薩，總是很容易就找到同行的朋友，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回到拉薩的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行人三輛車子，集結在八廊學的門口，浩浩湯湯開赴那木錯。
    
    　　車子經過青藏線，從當雄拐進了草原。
    
    　　在一個山口處遇到一輛對開而來的大卡車，因為底盤的什麼軸斷了，牢牢地塞在了路上，所有過往的車子不得不在這裡耽擱起來。我們的司機企圖從旁邊的一條溪澗中淌水而過，可是車子在湍急的流水中徒勞地沖了一次又一次，終究還是失敗了。車上的一些行李也不能倖免地泡進了水中。這時路邊圍聚起來看熱鬧的藏人漸漸多了，我也一直很悠閒地坐在溪邊的石頭上等待著，感受著陽光從溪水裡跳躍和折射到臉上的點點班駁，覺得很寫意。
    
    　　然而搶救行李的那一陣子忙亂和杳無期的等待終究還是消磨了我的好心情，一切，在我的眼裡突然都味同嚼蠟了。
    
    　　等到車子終於開路走時，已經耽擱了不少的時間。我們後來一直風塵僕僕地奔波在草原上僅僅由車輪碾出的土路間，那木錯是如此遠不可及地躺在羌塘高原那與天相接的地平線上，誘惑著我們不停地向她奔去，我們也只能在顛簸的路途中，等著遠眺她美麗的黃昏了。
    
    　　翻過康正拉山口，海拔不斷攀升，氣溫卻逐漸下降，天一轉眼陰將下來，那木錯於是黯淡如斯，暮色漸濃中，遠遠的兀自帶上了幾許於此際特別吸引我的蒼茫和迷離。同行的都是攝影發燒友，他們頻頻下車捕捉鏡頭，車門一開，冷風便無處不在地灌了進來，吹得整個車子好似汪洋裡一條鼓滿了風帆的船，我縮在上面一動也不想動，一任自己單薄的衣服勉強與冷空氣抗衡著，同時也勉強抗衡著逐漸沉入谷底的沒落的心情。有人在回來取攝影器材時，順手把所有敞開的車門帶關上，我開始象隱者似的，一個人坐在車子的暗影裡，不但隔絕了呼嘯而來的風，隔絕了冰冷稀薄的空氣，也與世隔絕了一切。
    
    　　窗外，整個草原慢慢沉入了暮藹中，在愈暗的光線裡漸漸模糊，一股不知所措的孤獨感開始悄悄地潛入體內，在它的控制下，有一瞬間，我很懷念那些和自己的同事或朋友結伴出遊的快活時光，至少不會是像現在這樣任由孤獨擺佈著，至少在冷的時候還可以找個人拚命抱怨一番。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蠟像似的坐著有什麼意思，也不習慣這種不設防的受挫，甚至開始懷疑這次獨自出行的價值所在。車開時，除了沉默，我不作它法。
    
    　　在天全黑下來之前，一輪圓月恰好從我們斜後方的地平線上升起。
    
    　　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八月十五的月亮，是高原的月亮。
    
    　　她的出現，給我低落彷徨的心境帶來一絲淡淡的恬靜與安慰，她是我見過的掛得最低最大的中秋月，而且披著淡紅色的月暈，如新嫁娘般散發出夢一般迷人的意味。放眼望去，除了她，還有誰會出現在這個因為黑暗使天地都黏合在一起的草原上呢？也只有她，才適合在此時此地無可挑剔地出現，讓一切黑暗都心甘情願地退居其次，成為襯托的背景，只專注地烘托出一個寧靜忘我的夜。我忍不住頻頻回顧，著迷似的望著她。但她很快便悄沒聲息地蒼白起來，任由潑墨般湧動出來的團團烏雲遮擋。這些烏雲，開始大軍壓境般低低地蓋在草原的上方，轉眼間劈頭蓋臉地下起了暴雨，而此時，我們離那木錯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這應該是我入藏以來最為可怖的一段路了。
    
    　　車子隨時都有可能迷路或陷入泥沼中，只能憑藉著大約十米外另一輛車子的尾後燈，在無盡頭的黑暗中辨認著前行的方向，中間相隔著傾斜成45度的雨夾雪，這些粗線條不由分說地遮擋著四野，讓天地更黑更沉。我很徒勞地睜大眼睛，緊張兮兮地盯著前方紅紅的車尾燈，生怕它就此消失，似乎這樣做便能幫司機一把。這時右邊的車窗外已堆起了白花花的一層雪，還不斷有雨雪辟辟啪啪猛力叩擊著玻璃，作不肯善罷甘休狀。左邊，黑暗正像一個伺機而行的鬼怪，隨時都可能把你吞噬進它無邊無際的罪惡中。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像我一樣的緊張，車子裡一片寂靜，冰一般的寒意，正隔著玻璃悄沒聲息一絲絲地滲進來。
    
    　　後來，車子還是陷進了泥沼裡。困頓中，所有看過的關於草原遇狼和荒野過夜的故事，開始被清晰地憶及，所幸我們的車子努力地抖了幾抖，還是掙扎出那片泥沼，繼續晃悠悠地在茫茫的黑暗中蹣跚而行。等到扎西陵半島的昏黃燈光衝破黑暗，出現在面前時，我的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整段路猶如在噩夢中穿行，至此我深信，黑暗是我最大的敵人。
    
    　　車子停在一排木屋前，頂著冷風冷雨我一頭鑽進了其中的一間。
    
    　　環顧四周，幾張簡單的木床和椅子沿牆而擺，中間一張藏式桌子，除此以外，只有滿室的清冷和敲打在薄薄屋頂上的漸小的淅瀝雨聲。門外響起一陣喧嘩，同來的人開始招呼著去不遠的餐廳吃飯了。
    
    　　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不知道做什麼好。雨停時，我穿上所有可以穿的衣服，到外面很快地走了一圈。
    
    　　那木錯應該就在眼前，可是我看不到她，甚至不能辨認她的方位，就像來時我無法看到夜色中的青海湖那樣，只能憑借自己的想像想念著她的容顏，此際的她絕對不是我心中的那一面銀色月光下聖女般的湖，我彷彿站在冬季的海邊，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聲中隱約可以捕捉到類似於海潮拍岸的潮汐聲，然後任由這片高地上透骨的寒冷將自己凍住。
    
    　　天地如斯大，你幾乎可以遁形其中從此被人永遠遺忘，雖然你不是安心擯棄繁華，但此時此刻就連不遠處餐廳裡的那一點繁華也與你無尤，你站在這個地球上海拔最高的湖邊，孑然一身著，有些人和事，還是讓你不可抑制地失望起來，你也好像從來不曾擁有什麼，除了整個的黑暗一直在包圍著你，除了你的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孤獨…
    
    　　回到屋裡，對著滿室的空寂，坐在睡袋裡不禁掉了幾滴無聊的眼淚。小秦很快便吃飯回來了，閒閒地坐在椅子上邊喝酥油茶邊和我聊天，他的出現，讓這間屋子多了一點人情味，把我從情緒的最低處抽離出來，漸漸恢復了平衡。十一點多時，有人在屋外興奮地喊：「月亮出來了！」於是一部分人跑了出去賞月，而我則興味索然待在屋裡，並且還是冷得縮手縮腳。
    
    　　同來的那群廣東人原本打算開一個熱鬧的中秋Party，在此情形下很自然就作罷了。
    
    　　我們本也興致勃勃地從拉薩帶來了香檳和月餅，結果只有我像征性地啃了半塊，權充作晚餐和中秋節的一部分。
    　　雨很快又下起來了，在那木錯的湖邊，我沉沉睡去，我和她之間只相隔著一道薄薄的漏風的木門。
    
    　　* *　 *
    
    　　早起看人間。
    
    　　一出門，便看到了那木錯。不止是她，還有她身後的一列列白雪皚皚的群山，也一併落入眼簾。原來她離我真的很近！從住的地方往下走大約幾百米，就可以觸摸到她淡綠色的湖水了。
    
    　　我於是向她緩緩走去，經過一頂氈房時，一隻偌大的栓在木樁上的白山羊，沒有一點怯意地望向了我，我走近它的身邊蹲下來與它對視良久，它的眼神安詳得讓我相信萬物皆是有情天，此刻說它是菩薩的化身也不為過。
    
    　　再往下走，我找了塊大石頭在岸邊坐下，開始靜靜地端詳這個藏人心中的聖湖。除了幾個攝影者忙碌的背影，湖邊人跡罕至。在這個清冷的早晨，那木錯的滿湖水色淺淺暈暈，不肯透露一點的心事，只將她最寧靜的一面呈現無遺。正好是日出的時候，卻因為昨夜的一宿積雲無法看到太陽的初升，只看到它投射在西邊的霞光，將原本一片雪白的群山渲染作其它的顏色，不斷地變換著，不斷地明亮起來。因為湖的高，山便愈發顯得低矮和臣服。單看這一列列聯袂而起的山巒，如此虔誠而呵護地環抱起那木錯的一湖綠水，便不得不承認，她果然是一個寶像莊嚴的聖潔的湖。而如果象歌中所唱的那樣，說她是嵌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那麼，坐在她的身邊同沐朝陽的我，又將是什麼呢？
    
    　　貼著湖面吹來的冷風吹得耳朵生疼，我惟有用手捂著。一個陌生人迎面走來，我留意到他比我穿得還要少，手中提著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他向我笑笑，然後指著不遠的高處告訴我從那裡看那木錯更美，並且可以避避風，言罷又提著瓶子繼續他優哉遊哉的散步。我依言上到那裡，發現山巖間赫然隱藏著一個有點破落的小小的寺廟，一個年邁的女喇嘛正好走了出來。我迎上前，也許還是一臉鬱鬱不樂的神情。女喇嘛的第一個舉動就是走上來摸了摸我業已冰冷的手，二話不說，趕緊讓我進了廚房烤火。那只是一間木頭搭起塑料布圍起的小房間，風一直在肆虐地吹著好像不堪一擊的它，撲喇喇的響個不休。可它分明很溫暖，隔開了所有圍繞我的寒冷和鬱悶，離開那木錯之前我一直待在那裡，不願出來。
    
    　　走的時候，沿著新鋪就的雪路我們又上到康正拉山口，在山口遠眺那木錯。這時滿天的雲翳早已被草原上的風吹散，青藏高原那久違的藍天重又出現，在它的下面，那面湖水煥然一新，呈現著比天還要藍的顏色。無可否認，她是草原上一個很明媚的湖，此時，看湖的人也應該有一個同樣明媚的心境，而不是昨夜淒風冷雨中的無助與彷徨。
    
    　　下山後又開進了草原。
    
    　　秋天的草原早已過了牧草豐美的季節，遠遠的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近看卻只是一根根發育不良的小草，稀疏地長在赫色的土地上。而牧民們有的已經開始收拾氈房，將一應物資搬上停侯一旁的東風大卡車上，準備從這個住了一夏的草場遷移到另一處地方了。我們的車子經過的地方，總會有一群群藏族小孩從氈房裡，從放牧的牛羊身邊，如鳥雀般飛奔過來，立在我們必經的路上，一俟我們經過，便齊齊揮手衝我們喊著「扎西德勒」，直到此時，我的心境因為他們才真正明媚起來。司機很適時地放起了韓紅的《雪域光芒》，於是一整車的人都在這悠揚的藏歌中漸入佳境，天變得更低，藍得更深邃，草原變得更舒展，綠得更溫柔，而我的胸中開始洋溢起一種遊牧的情懷，渴望著做那些氈房前立著的揮手的牧人，和羊群一起點綴在青藏高原上，再被它深深地容納包含…
    
    　　* *　 *
    
    　　回到拉薩。
    
    　　是夜與一干人等到八廊學對面的肥姐川菜館吃飯，過馬路時，小秦突然喊道：「好美的月亮！」循聲望去，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正掛在北京東路兩邊的藏式樓房間，融融濟濟的一團月光如水般浸沒了拉薩的建築物。月華如練，今昔何昔？她本該是昨夜中秋月的繼續，只是我們無緣拜會昨夜的她。此際，我才意識到，當那木錯與中秋月於無人處兩兩相會時，那才是她最美最聖潔的時刻！
    
    　　我與那木錯，緣薄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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