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 喧嘩的岡仁波齊、寂寞的巴爾兵站
    
    里程：170公里 時間：8.5小時
    行程：瑪旁雍錯──神山──巴爾兵站（北緯 31度28.93分 東經 80度26.35分 海拔4573米）
    
    　　早早地便起來了。湖邊冷得很，地上的土都凍住了，帳篷和睡袋均太單薄，這一晚仍是沒睡好。
    　　趕早到湖邊留個影。天空是清麗明朗的蔚藍，沒有一絲雲彩；湖水是滲著點兒紫的靛藍，令人心醉；納木那尼和岡仁波齊頂了白雪的帽子威嚴地分峙兩旁。轉眼一望，湖邊軟軟的草地卻還枯黃著，竟是那一闕《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德國人還在七手八腳地收拾那十頂帳篷時，我們已經向神山進發了。途中看到一個外國小伙子，淡黃色的頭髮，鼻樑上架著一副時髦的藍色眼鏡，裹著一床舊毛毯坐在路邊，手中拿著一罐可樂。車子從他面前疾馳而過，我卻似乎感覺到他隱在藍色眼鏡後面的、平靜似無所思的眼光在塵煙中目送我們遠去。
    　　岡仁波齊峰是岡底斯山脈的主峰，海拔6638米，至今無人登頂，仍是一座處女峰。他並不是一帶連綿的山峰，而是單峰凸現於群山之上，孤獨又有些倨傲地立在那兒。週身終年覆雪，晶瑩圓潤、纖塵不染，只在腰部有著一豎幾橫呈犬牙狀凹進去的黑色溝漕，似一排通天的階梯。那是長年為冰雪侵蝕，又遭風化後形成的。關於岡仁波齊的外觀，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有的說象桃子；有的說象蓮花寶座；有的說象天上的巨人雙手合十，虔誠地為人間祈禱；有的卻說他作為父神，是陽性的象徵……
    　　佛教、苯教、印度教和耆那教均將岡仁波齊封為自己的聖地。他是佛教中著名的須彌山；苯教祖師敦巴辛繞自此而降；耆那教的創始人瑞斯哈巴那剎在此獲得解脫；印度人稱他為「凱拉斯」，認為他是宇宙的中心，是濕婆神的居所。佛教中，還有一個與苯教（西藏原始宗教）爭奪此山峰的傳說：
    　　佛教高僧米拉日巴與苯教修行者那如本窮為爭奪神山，定於在二月二十五日以比試誰先到達山頂來裁決勝負。到了那天，一大早，那如本窮便騎著鼓向峰頂飛昇，而米拉日巴還在給弟子們講經。當第一道陽光迸射而出時，米拉日巴穿好僧衣，不慌不忙地乘著光線瞬間便到達了山頂。此時那如本窮方騎著鼓急匆匆地趕到，只見米拉日巴微閉著雙眼，含笑盤腿端坐於山頂上四射的光芒中，一驚之下，鼓掉了下去，順著山坡一路往下滾，在山側留下了那一條垂直的深壑。
    　　神說：轉一圈岡仁波齊可洗清本次輪迴中的罪孽（佛教信奉靈魂不死，在人、豬、狗等六種動物中選擇輪迴轉世），轉十圈可洗清一劫的罪孽，轉一百圈，今生可以成佛。故每年來此朝聖者絡繹不絕，尤其是在馬年。因為據說釋伽牟尼生於馬年，每逢馬年各路神靈便齊聚於此。對信徒來說，在佛的本命年轉山，功德可增加十二倍。
    　　對於佛教，我們似信非信：並不篤信，也非完全不信。而當你置身於這樣一個廣袤的曠野上，置身於這樣一個蒼茫的天地間，獨對著這些神聖的雪山和聖潔的湖水時，心中湧起的那股對自然的敬畏之情，卻教你不得不信點兒什麼。這也許便是崇信山水的原始宗教的起因吧。──轉山並不在計劃之內，可還是想盡量到離山峰近一些的地方。於是，便離開公路轉向北，沿著崎嶇的小道向山腳進發。
    　　在西藏，任何目測的距離都是不真實的。明明看見那神山就在眼前，到得山腳也用了兩個多小時。山腳處卻是亂糟糟的，全無神山該有的寧靜：一座簡陋的旅館：以三排平房圍成的一個長方形院落；用一頂綠色帳篷搭成的簡易軍營；雜亂無章到處散落著的各式各樣的帳篷，有的是朝聖者的，有的是旅行者的；還有滿地的藏狗，懶洋洋地趴在路邊或山坡上微瞇著眼曬太陽。融化的雪水匯成小溪從山上流下，幾個人蹲在溪旁洗著衣服。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垃圾。──世人啊，像這樣的山，若無十分的虔誠之心，且仰止吧！我們沒有久留便離開了。
    　　從神山出來，公路上多了一排電線桿。──粗細均勻、長短一致的木頭刨得很光滑，塗上黑漆，沿著路向遠方延伸。這不可能是電線，因為附近的村子尚未通電，都是用的發電機或太陽能蓄電池。雷說這一定是軍用電話線，並將一直通到新疆。於是，這排電話線便成了我們的引路人，跟著它，首先來到了巴爾兵站。
    　　巴爾兵站位於離普蘭的門士80多公里的地方，是從普蘭到札達的必經之地。在阿里，除了必去拜謁神山聖湖，札達的土林和古格遺址也是一定要去的地方，而巴爾兵站正好就在去札達的一個岔道口。所以，走阿里的人幾乎都知道巴爾兵站，都知道兵站裡那位酷愛攝影的付指導員。
    　　到兵站時已快七點了，再往前走不知道宿在何處，便進兵站去借宿。兵站實際是部隊的驛站，通俗的說法，就是部隊的招待所，給來往運送物資的汽車兵們歇腳，也負責接待下來視察工作的部隊首長。這天，正好有一個去獅泉河的汽車連住在這兒，院子裡整整齊齊地停了幾十輛軍車。接待我們的是這兒的付衛東指導員，和即將去前方的三十里營房赴任的夏樂民站長，聽我們說想在此留宿，馬上說可以，並讓我們先去食堂吃飯。
    　　已經過了開飯的時間，不過還剩了點兒面片可以吃。面片連著湯盛在兩隻大桶裡，湯是用軍用肉罐頭做的，放了點兒黃瓜片兒。一路沒有吃什麼東西，確實餓得急了，在面片裡擱上點兒醋，每人都狠狠地吃了兩大碗。吃完了，就去指導員的屋裡坐著聊天。這間屋子是宿舍兼辦公室，──靠牆的兩邊分別放著一張床；床中間的空地上面對面放了兩張桌子；門後還有一張桌子，放著一台電視和一台VCD。兵站裡雖然安裝了衛星天線，卻除了中央一台外，根本收不到其它頻道，電視裡正放著的《水滸》，還是兩年前從這兒路過的幾個廣東人回城後寄過來的VCD影碟。指導員說不知道放了多少遍，戰士們都快把裡面的對白背下來了。
    　　屋裡唯一的點綴是窗台上的兩株海棠，種在兩個裝過軍用壓縮餅乾的鐵皮盒子裡。那可是指導員的寶貝，雖然還未開花，但發得很好，看得出侍弄得很細心。付衛東原是跑新藏線的汽車兵，跑了八年，無數次地翻過那些冰大阪後，調來巴爾兵站當指導員。他很熱情地跟我們說他的經歷；說他在這兒的生活；說他多麼喜愛那些山上的石頭，沒事兒的時候常一個人出去滿山的轉悠，找了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回來；他還說喜歡攝影，晴朗的日子裡，在清晨、在傍晚，他爬到營房的屋頂上去，拍那四周的山，拍那條在兵站前流過的河，拍天上千變萬化的雲彩。他拿了拍攝的照片給我們看，確實有幾分專業水平。尤其那條河，本是極普通、極不起眼的，經他對光線的處理後，竟幻化作條條銀蛇在地上旋舞。──他說在這兒最怕的是生病，特別是在冬天生病，那真可說是聽天由命了。而當兵的人，尤其是在這兒當兵的人，怕沒有誰的身體是完好無損的。
     夏站長也是跑新疆線的老兵了，他跟我們詳細地說明了去札達的路線，我們又問了他許多關於走新藏線的問題。──界山大阪到底有多高，死人溝究竟有多危險，一路上有無加油站，每天的行程該如何安排．．．．．．他都仔細地告訴了我們。夏站長在阿里當了十八年兵，看他的肩章，才知道他已官及上校。當談到在阿里當兵的經歷時，他不無感慨地說起了這首阿里的戰士們最愛唱的歌：
    
    　　　翻過最後那道南迦巴瓦，
    　　　蹚過最後那道冰河，
    　　　走向世界屋脊的屋脊，
    　　　爬上高原的高原，
    　　　看見了千年翻飛的經幡，
    　　　就看見了我們的哨所營盤。
    　　　好男兒當兵走阿里，
    　　　走阿里啊上高原。
    
    　　　缺氧咱就吸口煙，
    　　　寂寞咱就使勁兒喊，
    　　　想家的時候咱就爬座山。
    　　　從月圓看到月牙兒彎，
    　　　燃起青春的熱血，
    　　　流播高原熱火的長天。
    
    　　　刺刀搗堅冰，
    　　　青春寫邊關，
    　　　咱就是阿里，
    　　　咱就是高原！
    
    　　我無言地聽著，鼻子有些發酸。──高原上的人們是寂寞的，遠離家鄉來到阿里的戰士更加寂寞。儘管付指導員把撿石頭、拍流雲說得那樣詩意，我仍能聽出那藏在話語背後的冷清，我仍能想像當他獨自在山間徜徉，僅能與無言的大山和冰冷的石頭為伴時，當他獨對天空飛渡的流雲和長河的落日時，心中湧起的是怎樣一種揮之不去的思鄉情。他是有父母妻兒的人呵！──還有那些小戰士，那麼年輕，在這兒，在這世界上最高的高原上，對他們來說，每一個靜默和枯燥的日子無異於流水線上的機械零件，沒有什麼花樣，就只單調地一天天滑過去。偶爾從外面世界中闖進來幾個好奇的旅行者，也只是些過客，匆匆地如風一般來過又離開，什麼也不會留下。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數月裡與世隔絕，甚至連附近的大山都被隔開，每天所面對的只是院子裡沒膝深的積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天空總是那麼藍，也藍得憂鬱了；大山總是那麼靜，也靜得寂寞了；而夜空中閃爍的星辰和冷月，徒添些孤清；朵朵浮雲帶走的則是絲絲縷縷的鄉愁。
    　　在這裡，享受孤獨並不是一句可以輕易言說的話；在這裡，與孤獨對抗的只有堅定的意志和忍耐！
    　　兵站裡有一排專用於接待的平房，跟戰士們住的分隔開來。房間挺寬敞，但只放了兩張床和一個洗臉架，沒有窗簾，簡陋而整潔。一位小戰士給我們拎來兩瓶熱水，涼水是由他們到附近的河裡擔來，盛在走廊角落處的兩隻大汽油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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