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西藏旅行手記（十四）
     合肥 牧雲人
    
     四 、行者餘力
    
    
    餘力，廣西人，1969年出生，199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這是一個瘦弱、文靜、素面朝天的女子，雅致的眼鏡後面，有一雙特別明亮閃爍的眼睛。現供職於深圳某家資產上億元的投資公司總經理。
    
    餘力說話的時候，聲音柔而細，會專注地看著你，並常常笑，露出和眼睛一樣迷人的雪白牙齒。在她身邊的時候，你會感受到一種親合力。她時而安靜，時而熱烈，你會隨之感染。她的每一個用詞都讓你覺得精確，許多話會讓你不自覺陷入深思。
    
    在亞旅館1004房間，餘力和我們一起只住了兩晚，但是，我已經意識到，她給我及羅、賈、小熊貓的影響都是深遠的。在她面前，我甚至懊惱於自己的膚淺。
    
    但是，置身於都市的人群中，餘力仍會是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女子。她絕對不是一個張揚的人，雖然她比任何人都有張揚的資本。她的魅力是潛在的。
    
    還是讓我們來聽聽她的旅行故事吧。
    
    來西藏自助旅行的人，一般都會把拉薩作為聚散和休整的大本營。在西藏累了倦了，便會回到拉薩，安閒地睡覺、逛街、曬太陽，補充體力和給養，然後，再次出行。在我們來到拉薩之前，餘力就已住在亞旅館1004室，前幾天，她便是出去遠行了，她和羅及賈都已熟悉。
    
    昨天黃昏，當我們從哲蚌寺回來的時候，在亞旅館門口，我們見到了剛剛回到拉薩的餘力，她和警察在一起。原來是她剛才乘出租車下車的時候，遺失了自己的高檔相機。看我們都為她著急，她便安慰我們說：讓她焦急和遺憾的並不是價值數千元的相機，而是機子裡面的膠卷，拍的是許多藏民和大昭寺及藥王山的喇嘛，都已留了地址，答應要給他們寄照片的，現在最難受的是將失信於這些誠懇的藏人了，並說只有回去給他們一一寫信解釋道歉了。聽說我們明天要去藥王山，便欣慰地委託我們順便找一個年輕的喇嘛，替她解釋一下照片的事。
    
    我看著她漸漸地平靜下來，並慢慢微笑起來，不禁有一種溫暖地感動，感動於她對陌生藏人和喇嘛的那種出於自然的尊重，以及對別人的那種理解和善意。我們都能感覺到，她是一個不願意讓別人有一點不安的人。
    
    明早她就要飛離西藏回到南方了，夜深了，我們聽她娓娓敘述自己在路上的故事。
    
    早在80年代末，還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時候，因為偶然的機會，餘力結識了幾個德國人，她幫助他們學習漢語，並漸漸融入德國人那種喜歡旅行、親近大自然的生活方式，他們還常常帶她參加一些短途旅行。慢慢地，餘力發現，原來人還可以有這樣一種自由自在、美妙新鮮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開始讓她嚮往和迷戀。
    
    91年畢業之際，她便把自己的行李托運回廣西的工作單位，一個人上了開往格爾木的火車-她沒帶幾個錢便去遊西藏了。從格爾木開始，她就一段一段的搭乘過路的各種汽車，一個不到1米6的小女孩，獨自在青藏路上前行。那時候的西藏，內地還幾乎沒有這種自助旅行的人，去西藏的，主要是一些來自國外的旅行者，搭車也基本都是免費的。許多好心的司機看她一個小女孩，如此大膽和浪漫，也欽佩不已，便常常為她繞遠遠的路，去看沿途奇異的風景，有的司機還帶她到自己的家裡，為她做好吃的。說到這裡時，餘力流露出一種抑制不住的幸福神態，說，那時自己從格爾木到拉薩走了好多天，也沒化什麼錢。
    
    到了拉薩，玩了一段時間以後，餘力已經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父母都遠在國外，一個剛出校門還沒有工作的小女孩，在西藏也沒有什麼熟人，無處借錢。後來，實在走投無路了，忽然想起在北大時認識的馬麗華。馬曾在北大作家班學習，也是餘力在校時即仰慕的一個作家，她還是抱著馬麗華的書來到雪域高原的。
    
    那時的馬已經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丈夫也是拉薩最早一家卡拉OK廳的老闆，餘力便四川打聽，餓著肚子，輾轉找到了馬麗華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家。誰也沒有想到，當馬麗華聽餘力說明了尋求幫助的來意後，先是正兒八經地教訓了她近一個小時，批評她不該如此魯莽草率、一個人獨闖西藏之後，最後的答覆則乾脆利落：無錢可借！
    
    餘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這就是自己一直所熱愛的著名作家馬麗華嗎？看她的文章是那麼美好而充滿激情，卻對一個面臨絕望並熟悉的女學生如此冷漠和無情，哪怕借到幾元錢也是一種安慰呀，可是，一分沒有，只有一張和雪山一樣冰冷的臉。餘力昏沉沉地回到拉薩的大街上，後悔得無地自容，心中一座偶像的破碎使她又痛苦萬分。回到住處以後，她翻出看了多次仍讓自己激動不已、迢迢數千里背到拉薩的馬麗華的書，慢慢點燃。
    
    從此以後，我看到馬麗華的書，便感到控制不住的噁心，連忙掉頭遠去，也才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作家竟然可以把做人和作文如此地對立，這樣的人和文，我都難以接受。十年以後的這個夜晚，餘力這樣說道。我們這幾個旅行客也開始為馬麗華遺憾，都表示以後很難再有激情去閱讀她的文章。我為自己在昌都沒能拜訪到她而感到慶幸。雖然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但我覺得我可以看不起她，儘管她現在聲名赫赫。
    
    山窮水盡的餘力，只有踏上歸途，仍然是不化錢，也無錢可化了，從拉薩開始，一段一段免費搭車到格爾木。百般無奈之下，又逃票混上了從格爾木到西寧的火車，上車不久，餘力便餓得昏了過去。是車上的兩位解放軍戰士把她救了過來，在瞭解她的情況後，這兩位解放軍戰士便一路開始照顧她，下車的時候還湊了一百元錢給她作為回家的路費。那種萍水相逢鼎立相助的義舉，給初入社會的餘力帶來的感動和影響也是終生的。
    
    讓我們聽了大驚失色的是，當餘力有了這一百元錢時，她不是要回家了，她從西寧又掉頭乘車向西-直奔一千公里以外的敦煌。聽餘力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幾個都叫了起來，然後鼓掌。
    
    如願遊了敦煌，餘力又一次一貧如洗了，困在了路上，她便試著用剩下的一點錢給在途中認識的一個西北大學的老師打電話求助。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老師當即告訴她，可以去找離她不遠的他的一名女同學，老師告訴了餘力這個女同學的名字，餘力便一路詢問找到了那名女同學的單位，剛剛說明了來意，還沒有說幾句話，這名西北女子一句話都沒問，便把自己當天剛領的工資，連同工資袋一起放到了餘力的手中，一共是209元。餘力只是報出了那名西北大學老師的名字，這名陌生的西北女子便如此信賴，餘力當時都驚呆了。這名西北女子看餘力那種手足無措的樣子，以為她嫌不夠，便一句話不說，又直接把餘力拉到了自己男朋友的父母家裡，又取了200元放到餘力的手中。
    
    講到這裡的時候，拉薩燈光下的餘力，已是久久難以平靜。她說西北人這種淳樸和偉大使她一生都受益匪淺，正是這些美好善良的人們教會她應該如何做人和做事。
    
    餘力回到廣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給那位平凡而偉大的陌生女同學匯錢。
    
    在當時分配的單位裡，餘力呆了兩年，工作自然是悠閒的，每個月領著一百多元的工資。但她一天天感到壓抑，漸漸無法忍受那種沒有自己、沒有明天、沒有被認可的生活。她不斷問自己：這難道就是我這一輩子所要的生活嗎？不能做自己願意去做的事，不能說自己心裡願意說的話。更別提自己所熱愛的長途旅行了，時間和錢都成了問題。這樣下去，難以給自己一個交代，也難以給培養自己的家人一個交代。思考和鬥爭的結果，餘力毅然辭職去了深圳。
    
    開始闖蕩的過程是艱苦的，租住在一間勉強容身的地下室裡，夏天忍受著沒有電風扇的悶熱和蚊蟲的叮咬。但餘力仍然是快樂的，在心裡快樂，有一種把握自己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
    
    天道酬勤，經過努力，餘力成功了，在經濟上有所保障後，便一次次背包遠行。
    
    餘力說：在都市的人群裡，自己雖然是一個成功人士，但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卻很難有從自己內心裡發出的笑，常常沉默，有失語的感覺，在都市叢林裡還是找不到可以讓自己快樂和安寧的因素。結果便是一次次辭職，一次次靈魂放逐，回歸大自然。因為長途旅行的緣故，已經有過5次辭職的經歷，但是每一次旅行回去後，都能憑自己的實力，又很容易找到更好的工作位置。這次是「五一」前出來的，也一個多月了，公司董事長電話不斷，等她回去召開董事會，可能又要遭遇一次辭職。不過，這次旅行，自己又有了一身的力量，相信會有更好的位置需要自己。
    
    說到這裡的時候，來自新疆的賈、來自上海的王、來自北京的小熊貓和來自昆明的羅都會心地笑了起來，因為他們這次都是辭了職出來旅行的。
    
    她說，到時候就要有一次旅行，已經形成一種習慣了，否則自己覺得心神不寧，幾年前，有一次公司有要事，自己一天要飛深圳、上海、北京、西安四個城市，飛到上海時發現把到北京的機票丟了，只有重補一張，到北京的時候，又發現自己的身份證沒了。那段時期感到自己無所適從，回去後便大病了一場，後來只有再次遠行，找回自己。
    
    我們聽了大笑不止，然後沉默著領悟。我們便說每一次出行，就是一次給自己的加油。餘力補充道：也是一次心靈洗滌。是的，心靈洗滌，更準確。
    
    在十多年的旅行中，餘力見識到了來自世界範圍內的各種各樣的旅行者，最多的是讓她感動和難忘。她曾在路上幾次遇到過徒步走中國的余純順，余的特點是見到人便有可能借錢，一般也無力償還，但許多人都理解他，他是為了完成自己一生的心願。她還知道有許多苦孩子和余純順特別親，他還一直撫養著兩個藏族孩子。餘力說，在自己經濟上有了一定能力後，非常想給余純順一點幫助，但卻再也沒有遇上，97年餘純順卻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中最後倒下了，成為自己一個永遠的遺憾。
    
    她還談起了幾個讓她難忘的外國旅行家。其中有一個是猶太后裔的銀行家，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翁。這個銀行家告訴餘力，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所需要的不該只是那些名利，便辭了高職，開始在世界各地遊歷，覺得有了真正的幸福感覺。在西藏和餘力一樣，總是住最便宜的多人房間。該銀行家還說，自己將把最後剩下的巨額餘款全部捐給慈善機構。該銀行家有著猶太人特有的聰明禿頂，51歲了看起來智慧而年輕。餘力還遇到過一對法國夫婦，常年在外自助旅行，幾年才回一次遠在法國的家，回去掙一點錢，然後便繼續周遊世界。
    
    餘力在說著這些的時候，一直在抽著煙，瘦黑而健康，眼睛閃閃發亮，透著睿智和經驗，聲音總是輕輕的緩緩的，有許多讓人頓悟和難忘的詞句從她的口中流出來，更多的是思考後的昇華。她說自己還常常在都市裡喝酒，甚至喝得很凶，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才這樣，然後便會滔滔不絕地說西藏和自己的旅行故事，平時則常常在人群中失落。
    
    長期的旅行，當然也遭遇許多讓餘力遺憾的人事，說到這些的時候，餘力已經能很客觀而冷靜地回首往事了。她告訴我們，她曾在旅途中結識了一個浙江的畫家，那時自己還是一個比較貧困的人，該畫家的畫掛在拉薩賓館的牆上等待賣出，他開口向餘力借了500元錢，答應畫一賣出就還錢。但是，當餘力從山南旅行回到拉薩時，發現該畫家畫已賣出，但卻對餘力避而不見，餘力便去他的宿舍找他，該畫家卻把一袋零幣一下子丟到餘力的面前，氣惱地說，這是還你的，你自己去數吧。餘力空手憤而離去。後來，該畫家漸漸還有了一點名氣，曾給她寄過明信片，但餘力已無法原諒他，如同不能原諒馬麗華一樣。
    
    不知不覺地，已經是深夜12點多了，餘力一件件一條條地向我們介紹著旅行時應注意的細節，如數家珍似地介紹著各種牌子的旅遊用品之間的優劣比較，從如何鑒別登山鞋的鞋底、襪子、最新式的排汗內衣、各種牌子的防雨衣，到可以壓縮到一本書大小的能抵禦7000米左右海拔寒冷的雙人睡袋，以及最便於中國女性體型使用的旅行包、攝影器材等等。甚至國內外哪一個城市可以買到的品牌以及可以打折的季節。。。。。
    
    明亮的燈光下，我們都靜靜地看著她，生動而迷人。看著她細心地把一直批散著的長髮打成辯子，敏捷地收拾自己的行囊。明天她就要離開拉薩結束這次長途旅行，回到深圳了。她把所有剩餘的藥品留給了我們。看我嘴唇乾裂，便把一支潤唇膏留給我，並說服我男士也應該使用，聽說我們有人要去阿里，便拿出裝在膠卷盒裡的密度為60的防曬霜，並細細地介紹如何一點點抹在兩頰和額頭上面，再用手指揉開，還有一瓶漂亮精緻綠色的眼藥水，說是防風沙時的最好用品，以及一包「沙樂氏」牌消毒濕紙巾。另外一些防腸道感染及各種維生素片，都留給了被1004室公認為「一號病人」的賈。還拿出從雲南帶來的精美的掛件，分送給女士們。知道我們有人可能用度緊張，便拿出1000元錢借給她。
    
    她一直在忙碌著，並對我們對她表示的感謝，解釋道：你們不用感謝我，每個人都是需要別人幫助的，過去有許許多多的陌生人都幫助過我，我只不過是像過去別人幫助我時一樣，力所能及地去幫助你們，這非常正常，並相信你們有能力時，也會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們都沉默了，只有深深地感動和領悟。
    
    午夜近兩點的時候，我們1004室的6位旅行者們都靜靜地躺下了，窗外有明亮地燈光流進來，我們都躺在黑暗中不動，只有一顆感動的心，在久久地、久久地感受著人世間最珍貴的真誠和溫馨。
    
    認識餘力，自己在心裡感到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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