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
    94年第一次去西藏的時候心裡挺興奮，出了貢嘎機場坐在民航班車上緊張地呼氣吸氣，心想怎麼還沒高原反應。到市裡下車一轉身便看見了布達拉宮，很近地立在那兒，跟看照片差不多，沒什麼感覺。我去了西郊的交通局招待所，是旅遊局的一個朋友推薦的，進門很大的院子，裡面停了很多跑青藏線的卡車，各地的牌照都有。120元的房間裡鋪了羊毛地毯，大沙發前的茶几上擺了一束漂亮的鮮花，讓人覺得物有所值。上樓時我瞥見黑板上寫著歡迎交通部某副部長蒞臨檢查云云。吃過中飯覺得困了，便回房睡了一覺，這時隱隱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下午3點多出門，太陽強烈地照得人睜不開眼，坐了中巴去大昭寺，路過布達拉宮廣場，白亮一片，空廖無人。車到八廓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兩旁擺滿了各式手工藝品的攤檔，造型精緻，琳琅滿目，身著民族服裝的藏人和一些金髮碧眼的遊客將小巷塞得水洩不通，形成一股緩緩湧動的人流，大昭寺前的廣場上豎著一對旗桿，淡藍的桑煙在日光下裊裊地升騰，背後絳紅的寺廟肅穆凝重，金頂輝煌。我隨著藏民走進去，也沒人收票，底樓的天井裡席地坐了不少信徒，四周點滿了酥油燈，如豆飄搖。隨著人去轉經筒，狹窄的夾弄兩旁豎著一排半人高的經筒，底部的把手磨得光滑油亮。邊上的藏民邊轉動經輪邊口中吟誦，氣氛神秘。抬頭只見絳紅的土牆間夾著的一方藍得驚人的天。一個人上了樓，在曲折複雜的樓道裡亂竄，在一些樓梯拐角的空地處不時碰到三兩席地而坐的老外，鬚髮叢生如老僧入定。上到頂上是一片平地，中間支了一個遮陽篷，有一些西方人坐在色彩鮮艷的卡墊上喝咖啡，環顧四周，遠處的布達拉宮背倚雪山，八角街人流盡收眼底。
    去布達拉宮的那天正趕上藏歷的什麼節日，大清早無數的藏民從四處湧來，手中捧著一個如麥乳精般的袋子，後來才知道是酥油。上山的台階看著不高，可沒走幾階就氣喘地厲害，心跳如鼓，好容易進了殿，到處都是人，拜佛的人流裡夾雜著遊客，一步一趨地緩緩移動，經殿裡幽暗昏黃，無數盞酥油燈忽倏閃動，空氣裡瀰漫著濃郁的酥油味，後來這味道在西藏無處不在地伴隨著我。就這樣艱難得走過了幾個殿，我對宗教本無太大的興趣，草草地看了一遍，還爬上一段梯子讓坐在上面的一個活佛摸了頂，不過一個多小時便下了山。我在大街上找工商銀行取錢，看見家中行便進去問哪兒有工行，答曰拉薩沒有工商銀行！我一下子楞在那兒，從沒想到中國的城市會沒有工行。不過想想也是，拉薩哪像中國地界啊，街上除了著民族服裝的藏民，就是一撥撥四處亂逛的老外，連餐館的菜牌都是英文和藏文，就是沒中文。情急之下只得立馬去郵局，打電話回家求救，讓家裡把錢匯到交通廳招待所。幸好兜裡還有點錢，回去第一件事就是退掉了那間120塊的房間（第二天他們就撤走了屋內的地毯和沙發，說檢查團走了），搬到了八角街對面北京路老城區上的亞旅社，這才是背包客的天堂，6人間10/人，我進屋的時候住滿了青年老外，只剩最靠裡的一張床了，旅館的天井裡擺了一些桌椅，晚上大家坐在院落裡喝著啤酒聊天，只是中國人不多，門口有一塊黑板，上面貼滿了尋伴包車同遊的字條，在西藏除了拉薩市區以外，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條長途客車線，且班次極少，有的幾天才一班，所以很多地方唯有包租越野吉普才能到達。 我在上面找到了幾個廣東人貼得去藏東南林芝的紙條，他們也住在這裡，便去敲門，兩男兩女，阿明告訴我他們打算去林芝，八松錯和易貢，十天左右，我沒那麼多時間，眼下還要等匯款，但可以和他們一起去林芝和八松錯，便決定明天一起坐班車去八一鎮。晚上他們帶我去隔壁的一家飯館，在老城區的小巷中穿行，如同身處《一千零一夜》中的場景，有著濃郁的異域風情，那家叫團結的藏餐館又小又破，昏暗的土屋中擺了七八張髒兮兮的長桌，屋裡點了蠟燭，只見燭光裡坐滿了客人，幾乎都是老外，圍坐在桌邊喝著啤酒大聲喧嘩，菜單上用英文寫了不少西餐，我很懷疑這裡能做出牛排奶酪之類，但阿明告訴我這是拉薩有名的餐館，很多西方登山隊都來這吃飯，很像個酒吧，你在這兒能常聽到「今天我爬到了24000英尺」的炫耀。 我嘗了他們做的一道炸茄盒，很棒，我們一氣吃了三份，在飯館還碰到阿明在廣東的同學，在西藏最多的國內遊客便是廣東人。深夜我們走出飯館，見身邊的老外人手一根蠟燭地走著，原來拉薩的老城區夜裡一過9點就停電了。
    早上六點天不亮就收拾行李出發，在車站又碰上阿明他們的另一對朋友也去八一，九個人上了破舊的大客車，沿318國道向東，公路很爛，很多地方亂石堆起，坐在後面顛簸異常。過墨竹工卡便開始翻米拉山，山口有經幡，四周山脈皆白雪覆蓋。下山便在一處道班吃飯，有幾家四川人開的小飯館，由於海拔高，儘管用高壓鍋做飯，還是有點夾生。下午車沿著尼羊河前進，河水清亮，水流湍急，河中多巨石，白浪濤天。路越發難行，有幾處被水沖跨，人得下車步行，就這樣晚上才到工布江達，一天才走了不到三百公里。司機過熱鬧的縣城而不停，把車開到郊外的一處大車店停了，一車的乘客只得在此吃飯住宿。天下著大雨，我和阿明冒雨爬上車頂去卸捆在上面的背包，一行人只能住進了後面的一間泥屋，屋裡擺了幾張床，天花板淅漓地漏著雨，大家一起把床挪到不漏雨的一側，和衣躺了上去。第一次遭遇如此艱辛的我躺在濕乎乎的床上渾身不舒服，幸虧同行的廣東朋友情緒很高，不停地說笑著，在他們的感染下我才覺得這樣的經歷不是很珍貴嗎。第二天續行，道上很多軍車，經常將路堵的不見首尾，聽說軍車很野蠻，會車時從不減速，也從不倒車讓路。下午四點到八一鎮，是林芝地區的首府，城鎮乾淨，如內地小鎮，海拔僅2800米，有西藏江南之譽，居民多四川人，都是以前隨十八軍入藏的。我們沒有停留，直接找了輛中巴去八松錯，兩天1200元。車又折返川藏公路，在不到工布江達的一處路口停下時已是夜裡十點了，這裡的一兩家飯館，茶館裡放著電視，西遊記裡的孫悟空都大聲說著藏語。司機不願連夜上山，可我們看了地圖，不過30公里就到度假村，便一致要求趕到山上過夜，誰也不願住在這大車店裡。夜裡十二點我們冒雨進了山，車走得小心翼翼，山路狹窄難行，窗外漆黑一片，只聽見如瀑布般聲響巨大的水流聲在身邊轟鳴著，只是看不見，感覺就像在懸崖邊行車。雨下的大，夜裡道路難辯，司機也開得猶豫起來（他們沒來過），半夜一點多碰上一輛運木材的卡車，一問才知走錯了道，得倒回去，倒車時車陷進了泥坑，兩個司機拿了鐵鍬下去鼓搗了半個多鐘頭仍是一籌莫展，我們幾個在旁邊的山野裡瑟瑟發抖的站著，雨中他們發現了一個大的瑪尼堆，我不禁想到我們幾個在大半夜坐著這麼輛破車跑到西藏高海拔的深山中，又在大雨中站在瑪尼堆前，想起來便有些毛骨竦然。兩點多司機終於把車弄了出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決定在車上過夜，等天亮了再走。雖然穿著羽絨服，又拿出睡袋蓋在身上，可依然冷得哆嗦。
    早上天亮後我們又上了路，到九點太陽出來後方覺暖和，看清四周林木茂密，雲霧繚繞，沿著一條寬大的山溪路變得平坦，就在這時許是司機沒睡醒，中巴車一下滑到路邊側翻著傾下路基，好在四下平坦，我們沒事地爬了出來，怎麼都想不通前面那麼難走的路都過來了，偏偏到了平路上翻了車，不過大家都說來西藏不經歷一次翻車也太說不過去了。十點多到了湖邊的度假村，八松錯是一個高山內陸湖，由四周的雪山融水而成，湖面如鏡，色澤嫩綠，如碧玉般靜躺在四周圍拱的群山間，山上樹木茂盛，頂端蓋著白雪，寧靜悠遠，直如仙境。我們住進湖邊的一排木屋，走廊面對著沁人的湖面，坐著能看見東面南迦巴瓦雪山露出的一角。度假村裡空無遊客，服務員也僅寥寥數人。下午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後一起坐拉索船去湖中的小島，島上有座紅教寺廟，很小，四處種很漂亮的花，一扎巴告訴我們說他去過印度見過達賴。晚上大家坐在湖邊的涼亭裡聊天，都是發燒友，去過的地方也大致相同，他們有的人85年就去了九寨溝。
    回八一鎮後決定阿明他們六個找車去易貢通麥，我和阿威還有他的女友一起回拉薩。晚上在一烤犛牛肉串的攤上喝啤酒，和一個德國流浪漢一起吃光了老頭所有肉串，第二天和阿威都睡過了頭，錯過了回拉薩的班車。我們三個去路口搭順風車，不是坐滿了便是只能擠一人，我們稍一猶豫旁邊早有人捷足先登了。回到鎮上我們四處找車，連十八軍的汽車營也去了，都說今天沒車了，最後回到飯店，我搬把椅子坐在路邊，見有車西去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喊：去不去拉薩。活像個傻子。到下午徹底死了心，回房間悶頭大睡。第二天三人都不敢睡死了，四點多就起床去了車站，到售票口一問：今天的票已全賣光了！難道我們還要在這裡再呆上一天，我們立馬去路口，這時天都沒亮，我們商量好如果有一個位置就分開走，我先回去。結果不一會兒來了輛巡洋艦，還能擠一人，司機要價一百塊，據說小車都是這價，我和阿威他們分手，上了車，巡洋艦到底不同，下午5，6點我已經回到了亞旅社。一個人去團結吃了飯，習慣了每天一桌子人一起吃飯，現在落了單還真有點不適應。我一個人在拉薩閒逛，去了哲蚌寺，寺廟依山而建，極大，去的時候沒什麼遊人，廟裡狗極多，懶懶地躺在陽光裡，很多喇嘛集聚著進行法事活動，我拍了不少。在亞旅社我和一瑞典人同住，他是第三次進藏，身體強壯，他對我說了一大堆建三峽大壩的弊端（他是個工程師）。下午回來在留言板上看到阿明留的條：我們已回拉薩，在自治區政府招待所，快來。我立馬打的過去，他們八個正坐在大堂裡，原來那天阿威還是沒走成，呆了一天和阿明他們一起回來了。他們已找好了兩輛巡洋艦，馬上出發去納木錯。出拉薩行一小時遠遠就看見有縷縷白煙飄上天空，是著名的羊八井地熱溫泉，現在修了溫泉泳池，我們在那裡停車，紛紛換上 泳褲跳下水，水溫很熱，岸上雪山羅列，寒氣逼人，水中卻溫暖如春。沿著平整的青藏公路前進，夜裡9點抵當雄，路邊有一溜飯館，還有一個大的兵站。我們進了一家四川飯館，聽說隔壁清真館裡的手抓羊肉不錯，便讓老闆娘去買了一盤，果然味美，我和阿威就著喝了不少啤酒。去兵站投宿，房間乾淨，就是沒水洗漱，夜裡蓋厚重的軍被，喘氣艱難，當雄海拔近4000米。
    早上起來去敲開昨天的那家飯館，胡亂吃了碗麵條便進了山，氣溫很低，草原上蒙著一層白霜，散落的幾處帳篷上騰起裊裊輕煙，進山後路變的狹窄崎嶇，巡洋艦亦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行，到半山處便有了積雪，越來越深，過了一個山口已是一片銀白，只見四周白雪無垠，空曠寂廖，崢嶸的山峰如犬牙交錯，迎風面的雪珠被風吹起，在陽光裡晶瑩地飄走。這是一個如外星球一般的地域，其壯美，其荒涼，其寧靜無一不讓人震驚。道路冰雪難行，巡洋艦掛了鐵鏈還不時打滑，好不容易上到山口，有色彩斑斕的經幡在空中飛舞，另一面的山下遠望有一片深藍的湖水，浩大無邊，這就是世界海拔最高的湖泊，西藏三大聖湖中的天湖—納木錯。吉普車沿著湖邊的一片沼澤開，地形複雜，怎麼開就是到不了湖邊，我們便下了車，打算走過去，結果在沼澤裡走了一段便不得不放棄了，草中的積水越來越多，只能回頭了，我們終於沒能到達湖邊。
    去另一個聖湖---羊卓雍錯要順利地多，還是那兩輛車，過曲水大橋便開始翻約崗巴山，之形的山路連綿不絕，多是180度的垂直極限，路上有長列的軍車，塵土飛揚，我們的司機一路超車，拐彎時絕不減速，驚得坐在旁邊的阿蓮緊緊抓住我手臂，如練九陰白骨抓。到山頂頓時看見了對面山下那如藍絲絨般的湖泊，那種藍是深沉得讓人忘我的藍，棉絮狀的白雲映入水中，真像是畫出來的。
    到要走的時候我還沒買到機票，拉薩機票極緊張，近幾天的票都沒了，民航售票處幾天都沒開門了，我都決定獨自走青藏公路回去了，那天去民航售票處門口買長途車票，看見門口排了長隊，不知是幹嗎，剛要問門打開了，人群紛擁而入，我不假思索地也跟了進去，見人人都搶了購票單填寫，便也搶得一張，目的地空著不填，反正拉薩一共就兩班航班，成都和重慶，到哪都行，我和無數的人一樣擠到櫃檯邊，伸長了手臂把單子塞到工作人員眼前，我看見有的人在單子裡夾了百元面值的大鈔，很幸運我的單子被收下了，擠進擠出地付錢拿票，等終於拿了票走出大門，我再一次深信西藏是個什麼都會發生的地方。
    離開的那天早晨又下了雨，我坐在機上舷窗邊看著雨幕中山脈，鄰座一個去北京廣播學院上學的藏族小伙勁頭挺高地問我：西藏怎麼樣？我淡淡地一笑：不錯。隨後一聲不吭地倒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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