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到山水賓館的門口，我便拽著大小背囊從後門跳下去，將錢塞給司機，
    轉身便跑。只聽得身後大叫，站住！我心裡一跳，回頭時，手裡卻被塞回三
    十元。抬眼看著剛才講價時還死不肯鬆口的司機大伯，一時怔在那裡。他笑
    咪咪地說，還不快走。於是我扭頭跑開，一邊跑一邊叫：謝了。
    
     衝進大堂，我把行李拋在總台，直奔三樓，捶開308的門，只見東睡眼
    惺忪地站在門前，我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氣喘成一團，才想起這是在拉薩呢。
    東嚇壞了，瞪著眼看我。我喘著說：「燒退了吧？沒進醫院嗎？默竹工卡沒
    有訊號，打不了電話，擔心了一晚呢。」
    
     東說：「燒一下山就退了，感冒還沒好，現在可以吃一頭牛。」我說：
    「好，晚上和你去吃牛，現在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走下大堂，取回行李，叫了三輪車，直奔八朗學。
    
     跨進了八朗學高高的門檻，便有人高呼著撲過來抱住我。我推開細看，
    原來是那個紅臉蛋的服務員小姑娘。
    
     她大叫：「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便過來搶我肩上的行李。我笑了
    ：「回來了，是不是又有什麼功課要我幫忙呀？」「沒有沒有，上次麻
    煩你真不好意思，這次住幾天？」「明天就走了，回家去！」我的聲調有
    點不自覺的高昂。
    
     登記的時候小姑娘一直摟著我的肩膀。我轉頭問她：「我想住二樓的
    24號房，行嗎？」她搖頭，說：「是你第一次住的那間吧？有人了。」我
    有點遺憾地想著那熱鬧的小室，那八個在飛機上認識的朋友，還有那束在
    我離開時趕到的鮮花。
    
     算了，我在心裡歎了口氣，搖搖頭，跟著小姑娘上了305。推開房門，
    便看到一個長髮的年青人背坐在桌子前，他手裡抓著一把長長的藏刀在切
    割著什麼。送走了小姑娘，我一邊盤算著怎麼換個房間，一邊信步出了門，
    來到熟悉的308。剛想舉手敲，門便開了，裡面一個黃衣的女孩眉清目秀
    地望著我。
    
     「怎麼是你？！」我們幾乎同時喊出聲來。
    
     早上在門巴鄉時，我滿地地找回拉薩的車，結果只遇到他們的豐田
    4500車可以把我塞在放行李的後座。一路回來，每次被拋上車頂，那女
    孩便回頭看我一眼。
    
     這是個新加坡的女孩。
    
     她拉我進房，我看到房子裡四張床都鋪開了被子。她指了指其中在
    角落裡的那張，說：「那是我的。」
    
     我想起六天前的那個清晨，J坐在那張床的床沿上，低頭弄著行李，
    好像很隨意地說：「那我走了。」他甚至只是略略地抬起頭，用很短的
    眼光掃了我一眼。大家都知道，這一別，便將是陌路了。他終回到他的
    女友身邊，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天地。也好，我對自己說，本來就是陌生
    人，不要因了八天的艱苦歷程便把自己綁在了別人身上。
    
     女孩輕輕地問：「你有什麼心事嗎？」我才突然醒悟過來。便說：
    「沒有，只是來看看這裡還有沒有位子。看來是沒有了，好吧，晚上找
    你聊天。」
    
     回到自己的房間，那長髮青年已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吃著梨子。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一片。這時我已經一心一意地要在這個房間
    住下了。
    
     我晃了晃水壺，只有半瓶水，正準備去打，他起身搶了過去。「我去
    吧。」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於是便知道了他在感冒，也知道了他是日本人。
    
     收拾了一下，到樓下的浴室去洗澡。當熱水流過乾燥的皮膚時，心裡
    升起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塵埃順水而下，帶走了六天的艱辛與流離。我
    舒服地歎了口氣，想著一位來過西藏的朋友的一句話：拉薩是天堂。
    
     回到房間，裡面又多了一個男孩，是法國的。他從川藏線來，風塵僕
    僕的樣子，問我吃飯沒有，一邊從背囊裡拿出小鋁鍋，開始剝大白菜。這
    時才想起自己的早餐和午餐都沒吃，肚子大叫起來。
    
     於是下了樓，在門口的留言板上給任詩民寫了幾個字，告訴他我把借
    他的資料放在了登記室。出了門，又到亞旅館問那個在小昭寺認識的陽江
    男孩回來沒有。我出發去珠峰的時候，他從納木錯徒步雪山回來，被雪刺
    傷了眼睛。不知道他能否安全地走到阿里呢？
    
     在街上一間小店吃了米線。老闆娘送我一隻桔子。走在拉薩午後的陽
    光裡，看著集市上的人來人往，有種故鄉的感覺。這是我認識拉薩的第十
    五天。
    
     一路到八角街找著那個賣藏刀的男孩，塞給他八十元，這是買藏刀的
    錢和郵寄費。明天的早機，自己是沒有時間再去郵局的。
    
     再轉到大昭寺前的停車場，沒看到阿旺師傅的車子。太陽慢慢地往下
    沉，我坐在路邊小商店的凳子上，看著路上的黃葉被風捲起打著旋兒。發
    了一會呆，便叫了三輪車去找東。車子經過北京路時，突然在人群中看到
    穿著黑色藏服的伍金，於是大叫停車，追上滿臉詫異的伍金，跟他說：
    「我想找阿旺師傅，就是你介紹給我去珠峰的那個司機。但是他的車子不
    在廣場上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是送他女兒的。」
    我從衣袋裡摸出一對髮夾，那是在八一買的，買的時候那售貨員一直看著
    我的短髮。我沒理她，心裡只是在想著阿旺師傅的話，他說他女兒有一頭烏
    黑發亮的好頭髮。
    
     我把髮夾交給伍金，又紅著臉說：「你代我跟阿旺師傅說對不起，我那
    天心情不好，因為去不了納林錯，所以才會和他吵起來，後來一直後悔。你
    一定要說清楚呀。」三輪車的車伕在催我上車了，我跑上車，車子開了，回
    頭看伍金還站在那裡，又大聲地喊他：「和阿旺師傅說，明年我來，還找他
    去阿里！記住了！」
    
     東在房間裡等我。一開門便說，打了114去問最貴的餐廳為我餞行。我
    說得了吧，你還是省點錢。他說，沒關係，反正你走了我也就快走了。
    
     我看著這個認識了四天的朋友，心裡想等一下在八朗學幫他貼個條子召
    遊伴吧。
    
     在青鳥火鍋吃完飯出來，我們走在燈火通明的夜市裡。各式各樣的小吃
    攤擋滋滋地噴著油煙和香味。東在人群中講著笑話，沒說完自己倒笑得直不
    起腰來，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悲劇婚姻。快樂，就像病毒一樣，在拉薩的空氣
    中傳染著。
    
     後來我們走到八角街的沸點網吧，那兒的老闆本是要在晚上十點關門的，
    但下午答應了等我到十一點。
    
     我打開熟悉的窗口，裡面有網友發了貼子在說想我，心裡暖暖的。又一個
    個郵箱地看，收到LORA在英國的MAIL。於是便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鍵盤上敲著回
    信：我現在坐在你去年坐的網吧裡。明天我要走了，可是到現在，我才發現自
    己喜歡上了拉薩……
    
     十一點，老闆的女友來找他，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和東商量要去看夜裡
    的布達拉宮。
    
     在布達拉前廣場上，面向著那曾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過的宏偉宮殿，東和我
    都說不出話。從神往，到害怕，到厭惡，再到熱愛，這是怎麼樣一個心理過程？
    
     東坐在噴水池邊上吸煙，我看著明晃晃的月亮，大風從樹林中吹過，驚醒
    了星星。這時，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愛拉薩！我愛西藏！我愛拉薩！我愛
    西藏！
    
     很奇怪，我發現那竟是自己的聲音……
    
     回到八朗學，已是夜裡一點了，在門口揮別東，從電話薄上撕了張紙，
    為東寫道：某男，身高180，入藏七天，看天葬三次未果，征旅伴，地點不
    限。然後貼在留言板上。自己笑了，想著東的電話有忙的時候了。
    
     上了樓，以為房間會黑了，但一看還有燈光，輕輕推了門，竟是開著的。
    日本男孩用書蓋著眼睛。法國男孩在睡夢中呻吟著，想是在適應高原反映吧。
    
     為了這黑夜裡留的燈光，我的眼睛濕潤了。
    
     關了燈，打著電筒，我把背囊裡的藥全拿出來，在每一瓶上用英文註明
    了名稱和用法，放在他們的床頭。
    
     這時電話響了，是東打來的，他說，你放心睡吧，我明天五點半叫醒你。
    我說你就醒得了嗎？他說，我不睡的，坐著看電視。
    
     關了電話，我在黑暗中拉緊了睡袋，輕輕地說：「晚安，拉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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