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行凡書
    
    2003年藏地90日獨旅筆記
    
    當終於結束了已知的所有旅行, 終於克服了帶有頭暈耳鳴嗜睡等症狀的」平原反應」之後,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被廚房裡自製中餐的濃香和客廳裡茶壺口徐徐升騰四溢的茶味,還有在浴室裡享受一次悠長的洗浴之後可以存留很久的各種沁人香氣真正拉回到旅行開始之前的居家生活的時候, 不能完全說自己滿足得像個句號,但也相去不遠.
    
    離開西藏已經兩個月了, 心裡似乎一直在醞釀著什麼, 卻欲說還休. 無論是在飛往歐洲的一萬米高空被剛洗出來拉薩的照片震撼得失語,還是在近赤道濕潤的海灘上生生將空蕩蕩的海平面看出一脈漂浮的雪山……我的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會重蹈覆轍,任時間淡化了書寫字句的念頭不了了之; 還是暗自等待,等待一個如醇酒般恰到好處,緩緩傾倒藏地獨行感受的時機?
    
    於是在一個靜夜,確信不會再輕易被自己拍下的畫面燃燒得過於難以自持的時候, 冥冥中被什麼引著去翻看一年多以前寫的稻城和梅裡旅行筆記, 字裡行間好像向我透露著一種升騰的氣息; 在許巍的幾句唱詞之後,這種氣息凝成幾滴清水,清晰地滴落在心裡最熱烈卻也是最晶瑩的地方—那輕若無聲的微響讓我相信,這就是醇酒釀成的第一縷明香,是鐵煉成鋼的第一道醒目冷光, 在離拉薩千里之遙的北京清冷的夜裡頻頻撞擊著我—嗯, 當初拒絕隨肉身一起乘坐抗著過激的氣流強行起飛的航班離開西藏而擅自出逃的靈魂, 終於在這一刻重回體內, 坐陣心中! 我的五臟六腹,五官六感同時感覺到了!
    
    所有的事都有契機和緣起,陰陽的交錯相攜使我成為現在的自己,就像身處岡仁波齊山道上的玄妙:無意間闖入內轉經道, 必然地跟守寺居士似懂非懂地學念藏經文, 刻意地等待了十五個小時神山卻未曾撥開濃雲;反而是幾天後再次經過時, 毫無遮攔地將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兩座山脈和之間的谷地一覽無餘地看了整整幾天! 一切皆有定數.
    
    於是當這個屬於我的」時刻」到來時,我選擇將這些開篇的文字寫在第一次苦等山開的內轉經道上得到的饋贈本首頁. 施予的人如今不知身在何處, 而從天涯歸來的人終於可以提筆了.
    
    貳零零肆年 貳月 柒日
    
    
    契
    
    常常想,居住在城市裡,也許就是為了一次次離開,既然心中總有嚮往著的地方.世界是有限的, 心卻無限.
    
    年少時迷戀郊野.常徘徊在西郊的幾處皇家園林的水色天光裡,強說愁滋味.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好比附帶了一張通往異域的遠程車票,對自己出生地周邊的探訪,成了學生時代一次次離開的主流動機:水墨淡彩的江南,尚未流行開,卻很貼切地潤澤著心田的徽州都是流連忘返之地.工作意味著有少量的錢和極有限的時間,於是薪水,假期和出差的間隙幾乎都奉獻給了心中嚮往的地方, 而且開始不能容忍短暫的停留,心也變得貪婪. 一年秋天終於又辭職了,為了那個柔美多姿的彩雲之南. 身在旅途的時候很少想家, 走累了就找個有養眼風景的地方,尋個舒適的所在小住幾日,樂不思蜀也是常有的事. 那次最遠只走到了當時還很樸素的中甸, 鎮上四處飄散的一種完全陌生的氣味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卻也使我望北而卻步. 那時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比雲南更接近天堂的風景.
    
    一次結束了對貴州雲霧繚繞的深山的探訪,按計劃在眾人趨之若鶩的鳳凰小城再次獨自感受年長一歲的惆悵,忽然厭倦了平原的平鋪直敘, 那些玲琅滿目的古鎮, 漢詩詞裡倍加推崇的故都, 引文人墨客競折腰的名山大川……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這才發現, 當初在藏地邊緣讓我印象深刻的氣味, 其實來自酥油, 是混合了犛牛肉味的酥油之氣. 原來從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被一個民族和一段歷史擊中, 心中的地圖也隨即變得空空蕩蕩,只留得」西藏」的疆域極至招搖.
    
    於是去了稻城和梅裡, 得到了也許就是天堂的盛景饋贈, 欣喜若狂. 進雨崩的那天艷陽高照, 站在離西藏很近的橋上我極力遠眺; 對一個路遇的剛結束了獨自單車行藏地, 終日魂不守舍喊著要回去的同伴說:」365天以內, 我會讓自己的雙腳踏在那片神聖的土地上!」
    
    對一個過於認真, 過於追求旅行深度的人來說, 準備工作簡直是瑣碎的, 大到基本行程的合理設計, 小到針線包裡放幾種顏色的線. 許多人拒絕過多接受目的地的知識與信息以保證新鮮感, 我卻反其道行之, 不僅宗教歷史地理探險加功略, 甚至藏族作家的小說散文詩歌作品也時常捧讀—而那片天上的土地, 我相信無論如何都會給初踏上它的人前所未有的感受. 準備的過程也是漫長的, 近幾年的獨旅經驗使我懂得享受出發前的每一個細節, 這本身其實也是旅行的一部分.
    
    實際上我漫長的準備用了不到300天. 雖然臨走前節外生枝, 穿越野長城時比較嚴重地傷了腿(右膝半月板擠傷,不然內側韌帶嚴重拉傷). 幾乎身邊所有的人都懷疑我計劃的可行性. 最終, 我聽從了自己心裡的聲音,廠如期上路. 2003年8月9日, 終於登上火車的一刻, 心中忽然閃過一絲恐慌--四個月的行程就在腳下, 已經沒有退路. 火車提升著速度, 送別的親人在月台上奔跑的身影濕了我的眼睛…… 對著車窗外最後一次揮揮手, 我毅然轉過身去. 是誰說過:真正的行走, 將腳印留在心裡.
    
    
    準備時閱讀了一本中國藏學出版社發行的<<六世達賴喇嘛情歌及秘轉>>. 一日閒來無事, 隨意挑選了一些章節, 又大致按自己的邏輯組合了一下, 便有了下面這首未經得,也無法得到倉央嘉措許可的小詩. 斗膽放在我漫長行旅的開篇, 祈願吉祥!
    
    用手寫下的黑字,
    已經被雨水浸掉;
    心中沒寫出的詩句,
    怎麼擦也不會擦掉.
    
    印在紙上的圖章,
    不會傾吐衷腸.
    請把信義的印戳,
    打在各自心房.
    
    白色睡蓮的光輝,
    照亮整個世界;
    格薩爾的蓮花,
    果實已悄悄成熟.
    
    心如哈達潔白,
    純樸無污無暇.
    你若心有誠意,
    請在心上寫吧!
    
     ----倉央嘉措,六世達賴
    
    圖片攝於2002年12月,裡格島.上文中提到的支身單車行西藏的仁兄(新藏進,川藏出)每經過一地,或與當地人交換,或得饋贈,綜其所得串起來的藏地之鏈—這哪裡是鏈,在我眼中,這分明是一朵燦爛的藏地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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