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行開始的地方
    
    引子
    
    她從夢中醒來
    聽寺廟暮鼓晨鐘
    看一池湖水碧連天
    
    一日行至草原
    山風清遠,田里青稞正望果
    原上千軍萬馬擎旗馳,驚艷無數
    
    當戈壁朔風灼傷了她的眼睛
    與西夏臥佛過於短暫的相對令她心傷
    而天邊孤寂千年的城關竟已映入眼簾
    
    胸中的悲涼感傷尚未冷卻
    大漠邊緣一場靜候多年的對望終於來臨
    緣起於幼年時與絲路花語的不期而遇
    當飛天在幽暗中旋轉輕盈
    仙樂繞樑的敦煌盛世已然境臨
    不語佛眼中的那個身影,靈魂正穿越時空
    出殼
    
    終於攀至沙脊,一覽沙州小
    落日漸息,一彎泉水清如盛世
    而暮色尚未來臨
    
    
    
    拉樸楞,佛宮所在之地
    
    北京盛夏時節,甘南卻秋意正濃.有過以前的川西之旅,甘南便不那麼神秘. 在火星幾乎離地球最近的時候,隨著海拔的上升,隨著」藏」這個概念的接近,代表」藏」的一道無形的門在距蘭州兩百多公里群山之間的某處,當車窗外那些坐落在河畔的院落裡,高高樹起的木樁上迎風招展的經幡取代了清真寺頂上的月亮時, 豁然敞開;而終於重回藏區的幸福感,在心裡極舒服地四散瀰漫,我旁若無人地笑起來—藏地,在分別了兩百多個從不間斷的準備之後,我終於回來了!
    
    幾個小時以後,呈現在眼前的夏河縣城以它過分規劃的面貌不疼不癢地意外了我一下,那種對」藏」這個概念以想像中的標準過分希求的心理受到了現實中的第一次嘲弄. 在這種不太痛楚的被嘲弄感中,在一個很認真負責的藏族司機的幫助下,我將自己按照一貫自助旅行的勤儉標準,安置在卓瑪旅舍最經濟,同時也應該可以最大限度保護隱私的三人間.不巧我是第三個房客,床正對門口,甚至可以看到旅社的大門.幸運的是,遐爾的拉樸楞寺,此時與我僅一街之隔.
    
    卸下令人生畏,令己痛苦的行囊去登記.經理說已移民美國的卓瑪一家這幾天就會回來.正琢磨著要不要接這個話,大門外一襲鮮艷的藏袍一晃而過,即刻將我吸引出去. 她也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正回頭看著我,腰間一條份量十足雕刻精美的銀製腰帶,精緻的女式藏刀,和掩在帽簷下的那雙烏黑大眼,一起在午後的陽光下奕奕生輝.而自己與之相彷的身形年齡,套在一身刻意為易混跡於所到之處民眾之中的素色旅行裝裡, 此時竟如此格格不入! 她一笑,露一口珍珠般的白牙,弄一陣清脆的衣飾微響,髮辮一甩,轉身邁步走了, 留一個意猶未盡的我愣在原地.
    
    因為時間的充裕和地理的便利, 對拉樸楞寺的探訪是分了兩次進行的.
    
    初訪,乃外轉.鄭重地逐一拜訪黃教六大寺廟是我藏行的願望之一;而外轉亦是重要的朝拜內容之一.這座始建於清康熙西四十八年(1709),由18座金壁輝煌的佛殿,上萬間僧捨組成的藏傳佛教的最高學府,包括聞思學院(顯宗),續部上學院, 續部下學院(密宗),時輪學院(天文),醫藥學院和喜金剛學院(法律). 史上盛時曾有僧侶幾千人,是甘肅,青海,四川的佛教中心,
    
    在夏河八月下午三點鐘的陽光裡,心裡不帶有任何對寺院生活的想像,我走上幽長的轉經道.轉經走廊的廊柱將夏河劃分成了兩個不同意義的空間;生活在凡界裡的人們因為信仰一次次越界走在神界的道上,無數次轉動被塗滿鮮艷色彩的花紋,承載了祈福經文的高大木質轉經筒的同時,構成了一個生動的四維空間:木軸不斷轉動的吱嘎聲,轉經人口念的經文,隨或急或緩的腳步不斷走近或遠去的身影,令誠者心怡,令智者心靜.
    
    幽長的轉經道上,除了讓異族人注目凝神的藏族人,也有讓藏族人樹起大拇指的轉經漢人. 其中之一就是我. 用同樣的方式表達敬意,不同的不僅是我的身份和裝束,還有因腿傷而不協調的走路姿勢.不斷有人在超過我的時候停下來,關切地訊問腿傷,臨了樹起大姆指,給一個很佩服同時又很鼓舞人心的微笑.在我,這是一種幸福.
    
    一處道上敞開大門的殿堂,樓上的金塔貢奉著不知什麼聖物.守殿的幾個扎巴平易地請我喝酥油茶,又因為我的隻身進藏朝聖計劃而感歎羨慕,索性免票准我上樓拜塔. 在高高的金塔近前,可以看見為保護佛像而設的玻璃門上映著寺外的山坡,山坡上的曬佛台和自己的身影.從遠處草原上吹來的風撩起衣角,梳起的長髮也有些零亂,但臉上是十足的虔誠;鄭重地合十過頂,輕觸額,口,心,再拜下去,口中沒有說出來的願望,佛一定聽見了.
    
    大寺院的外轉經決不是件輕鬆的事,出來乍到三千米的地方,背著近十幾斤重的攝影包,加上腿傷,沒轉過幾座邊廟就出汗了.常常停下構圖取景,跟當地人交換一下友好的微笑也算是一種休息. 據說他們轉一圈半個多小時就夠了,我卻走走停停用了將近四倍的時間!途經聞思學院的後殿時,幽遠的鐘聲傳出圍牆,一些年輕的僧人邁著隨意的步子聚到殿前的空地上,可能一堂辯經課即將開始,他們年輕的臉上映著陽光的明亮,帶著跟年齡相仿的快樂表情,不時將滑下的一角袈裟掄一個好看的弧線搭回肩上.遲來的幾個正在台階上趕著,手中的一頂代表黃教的黃色僧帽隨著擺動的手臂晃動著.從寺外半山腰上的轉經道上看去,正好是一幅極生動的寺院生活圖.
    
    對拉樸楞寺初次探訪將近尾聲的時候,我來到了一個可以俯瞰全寺的至高點,為了給自己留下一個比較深刻的全寺印象,也為了放鬆一下痛楚的膝關節,我席地而坐.此時,座落於兩山之間的平壩上的六大學院,印經院和藏經樓,以及無數圍繞在寺廟東面的僧捨所構成的整所寺院盡收眼底.幾朵雲遮住了西斜的日頭,從草原刮過來的風充滿了涼意,我不得不扣好外衣,喝一口泡了一天,有備無患的紅景天,可以感覺到藥汁的涼一路滑到腹底.一位帶女兒一起轉經的中年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休息,無意間的相視一笑開始了攀談.
    
    這是一位見多識廣的藏族人,早年去拉薩朝佛後把西藏轉遍了,甚至在阿里做過幾年生意.後來回鄉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如今最小的女兒正上初中,一個兒子已在拉樸楞寺出家幾年了.不知藏族是否有出家人不輕易與家人往來的傳統,也許因此他們轉到這兒小憩時總是喜歡對著親人的僧捨觀望一陣?
    
    望著錯落有致的僧捨,有那些穿行在僧舍間降紅色的身影,幾隻閒來無事,時斷時續叫著的狗, 幾縷早起的炊煙已冉冉升起,神界邊緣的僧居生活就是這樣週而復始的吧.
    
    
    壁上臨風聞思
    
    早晨起來看到月亮懸在拉樸楞寺前的山頂上,昨晚月下閃爍的火星在天光下不見了蹤影.和那一隊來自浙江大學環青海湖騎行的同學們告別之後,也該是探寺的時候了.
    
    在主殿旁的售票處,管事的古秀拉先是由遠及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先詢問我的腿,然後和善地問:」你一個人?」 得到肯定答覆後,免了我的票.但示意安靜地跟在別的團後面,可以聽寺內導遊的講解.於是在陽光和殿堂之間遊走的那個正午,我跟著一隊從青海來朝佛的藏民,和寺院裡委派的導遊扎巴遊歷了拉樸楞寺三百多年的歷史,那些殿堂上貢奉的佛像不再身份難辯,佛經故事也不再是遙遠塵封的故紙,而如佛像一般栩栩如生,歷歷在目了.
    
    參觀結束後獨自走在聞思院的牆外,感受著陽光和陰影的不同溫度,感受著風的涼爽,和寺院鐘聲的清幽—跋山涉水,忍痛亦步亦趨而來,為的就是這樣的臨風聞思,壁上靜觀的時刻;我也知道,對於我剛剛開始的長長的旅行來說,這只是許多類似場景中的第一個.
    
    離開以前意外地趕上一場大課,就在聞思院的大殿.先是倚在院門上看僧人逐漸匯聚到院中,整齊地坐在台階上;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發覺自己竟擋在了威武的鐵棒喇嘛前面! 抱歉地低頭向一旁退開,他卻善意地對我微微一笑, 步伐穩健地走過—他寬大的與眾不同的法袍,金銀合質做工精細的法帽,緩緩地在視線裡近距離的移動,竟引來了一陣目眩,彷彿站立在這的不是要去遠方的旅行者,而是前世的一個出家人, 那剛剛走過的是我的上師……
    
    有些心不在焉地拍寺門外邊交談邊等待進殿的僧人,在遊人漸多的院子裡,思緒仍不能完全轉來.直到一陣幽遠的法螺聲從殿頂的平台上傳出,響徹整個寺院. 殿堂裡沒有燈,從外面透進來的微光使殿內所有的人物都簡化成了影子,視覺效果更加奇異.遲來的僧人在鐵棒喇嘛一陣嚴厲的斥責聲中,須不停地對著一根支柱磕頭後方可入座.隨著領經人(俗稱經頭,藏語稱嗡哉)嘹亮深邃的幾句經文,大殿內誦經聲四起.那不是我可以聽懂的語言, 安靜地坐在角落裡,」聽」經觀像,聞聲感意,也別有一番情趣.據說沒有足夠佛教知識的藏族人也不能理解其意.
    
    邢肅芝老先生在<<雪域求法記--一個漢人喇嘛的口述史>>中,有幾個篇章專門描述藏地寺廟的僧侶生活,與以往相比,古老的習俗似乎並沒有因歷史的變遷而改變.比如今日的經堂.念到一半時,茶也熬好了,一些年輕的扎巴捧著熱氣騰騰的竹製茶罐從大殿的正門和旁門湧入,茶香即刻四溢;急促的腳步聲伴著飄動的僧衣角,影影綽綽.唸經的僧人紛紛從僧袍中掏出茶碗,茶傾倒的聲音,喝茶的聲音,和不曾間斷的經文聲交織在一起.進殿的藏民安靜地依次朝拜,<<丹珠爾>> <<甘珠爾>>的教誨,三世佛的福澤在不斷念頌的經文聲中都不再遙遠.
    
    哲學辯經開始的時候,我起身離開.寺外的塵世依舊,幾個剛到的旅行者手中握著頂級的相機,大炮對準坐在路邊曬太陽的草原人狂按快門,一副標準的狩獵圖;而被拍者對此視若無睹,始終面朝漸夕的陽光,一臉的超然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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