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濛濛亮就被邊巴推醒。想到瓜田李下的嫌疑，沒帶攝影包空著手跟他們出發。幸而此時雨早已停息，各家也都帶著亡人前前後後地走在那條通往極樂世界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使道路變得泥濘難行，有木板抬的，有背上背的，還有一家是開著寺裡的拖拉機送上去。天色迷濛，一行人帶著沉重的屍身緩緩而行，拖拉機的突突聲餘音不絕，更顯空曠寂寥。終有一日，身邊的這些人也將陸陸續續被另一些人或抬或背著在這條道路上有去無回地走過最後一次。只是不知此路的盡頭，是否果真便是極樂世界？
    
    　　天葬師還沒到，遠處三三兩兩的已聚集了一些禿鷲。又見到兩男一女三個金法發碧眼的年輕「異類」冒了出來。聊了幾句，他們都來自荷蘭，為看天葬一大早包車從拉薩專程趕來。我對他們以西方的文明和生死觀能否理解天葬深感疑惑，本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限的一點相關知識灌輸給他們，無奈我蹩腳的英語水平比我的天葬知識更為有限，遠無法表達如此深奧的內容，只好作罷。
    
    　　這時，七、八個喇嘛相繼出現在天葬場，他們將給亡人做最後的超度。而天葬師也終於穿了專用的深色大褂出現在天葬台前，共有兩人，他們把各式工具擺在台邊並點燃桑煙松柏，很快便有破空之聲，大批禿鷲從四面八方振翅飛來，遠遠地落在地上靜候。喇嘛們唱完經後先行下山，天葬師開始工作。
    
    　　五具屍身一字排開，天葬師首先剪開包裹屍身的白布，然後把屍身背部超上，先用刀從背上開始劃了長長的兩刀，分別是從左右肩胛骨一直劃到左右腳後跟。然後用各種工具嫻熟地在屍身上橫切豎劃，由外到裡，由大到小，把皮肉、內臟分割成小塊。
    
    　　回來後查書得知，佛學認為人的身體就像蓮花，最下面的輪寶在骨盆地底部。而會陰部則是四瓣蓮花，如果這朵蓮花被分割、切開、搗碎，靈魂也就失去了依托，只好「魂飛魄散」走向另一世界。而靈魂一旦脫離軀體，人的肉身就變得和磚石土木一般，不存在任何生命價值。天葬師正是按這個理論原則進行天葬規程。
    
    　　第一輪程序結束，遠處早已顧盼多時的禿鷲一擁而上，旁若無人地穿過我們身邊撲上天葬台爭搶、分食起來。碩大的禿鷲從我腳邊大搖大擺走過的時候，我分明感覺到它們的利嘴、鋼爪都是那麼強勁有力。
    
    　　幾具屍身早已被層層疊疊的大批禿鷲所覆蓋，不時有禿鷲叼著皮肉衝出包圍躲到一邊自顧吞食。我偷眼看著圍觀的死者親友，他們都神情自若絲毫沒有傷感情緒，偶爾還有低聲笑語。這也正如頭天晚上邊巴所言，最悲傷的時刻早已在家中度過，現在是來給死者送行，不應難過反而應該高興，因為死者的靈魂正在脫離苦海升入天國。藏民族的生死觀和漢族的傳統觀念確實是有著巨大差異。
    
    　　再看那三個荷蘭青年，全都惶恐地瞪大了眼睛，面帶異色。
    
    　　這些大鳥似乎也有靈性，不知怎的一下子便轟然四散，齊齊回到遠處靜靜地候著。天葬台上的五具屍身此時只剩下了整付骨骼和一些未被扯掉的零碎皮肉，天葬師回到旁邊放工具的小屋取出幾把石錘，加上一個臨時幫忙的死者家屬，三個人掄起錘子奮力砸向幾具骸骨。在石錘的重擊之下，骸骨次第變形、鬆散、斷裂、破碎，不時有血漿、骨髓等稠狀液體四下噴濺。
    
    　　那些石錘上都刻有「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我也在心裡默念了數次並祝願死者亡靈能順利去往理想境界。又注意到在兩位死者的親屬要求下，天葬師特意找到了死者的頭骨，用布把上面的殘血、腦漿等擦淨了，拿到一邊用鋸子沿著太陽穴的頂端把頭骨一分為二，在把鋸下來的頭骨內壁一層薄薄的灰白色腦膜撕下來後，那塊半球型頭骨交到早等在一旁的死者家人手裡，他們連聲謝著雙手接過又擦拭了許久，最終表情凝重的用潔白的哈達緊緊裹住，小心的放進包裡收起來。
    
    　　被切開的下半部頭骨又被放回天葬台上，在石錘之下成為一塊塊的碎片。忽然覺得四分五裂的頭骨很像被敲碎的椰子殼。
    
    　　幾位西方年輕人終於難以為繼，皆做反胃欲嘔狀落荒而逃。
    
    　　不多時，五付骸骨悉數被敲打成碎塊，天葬師把一地的碎骨用糌粑裹了便閃到一旁，遠處那些通靈性的大鳥也知時機已到，又是轟然而至。讓我頗感驚訝的是它們每次都是從幾十米外一路小跑過來而不是直接飛到天葬台上。
    
    　　這是最後的一輪搶食，整個程序已進入尾聲。邊巴和他的親戚在給過天葬師酬勞之後提前離去，我便也跟著他們按規矩順時針繞場一周。緩步走在青翠的草地上，心想，此時此刻五位亡人或許已經轉世輪迴到三善道裡遠離煩惱，享受福報亦或是永超苦海，解脫成佛了吧。忽又想到剛才在來路上的感慨，身邊這些人也都或遲或早地要躺在這裡被禿鷲吞食，這裡就是他們的終點。緊接著又意識到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悲天憫人？不知何時何地，在未來的某一天，我也同樣要走到自己的終點，那個時候，又是誰在身邊陪伴我度過生命中的最後瞬間？
    
    　　胡思亂想中，天葬台即將淡出視線，那些裹了糌粑的碎骨似乎已然不知所蹤，旁邊石爐裡燃起的桑柏青煙依然凸自繚繞。
    
    　　有始就有終，而終點又是另一個起點；有生就有死，每個人的生死不過是靈魂的兩種不同的存在方式。忽然又想到了自己很認同的一句話：
    
    　　「人生就是做大夢，人死就是睡大覺。」
    
    
    
    　　（阿牛　03年7月29日　於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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