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兩萬里：繁星阿里（十三）——俺整了幅古格的唐卡
    
    9月27日
    
    一早趕到古格遺址拍日出，萬里無雲，藍天如洗，襯托著朝陽下金燦燦的古格峭壁，的確有君臨天下、俾睨群雄的氣概。各種曝光組合、遠近橫豎地拍了不少，卻總覺得太過悲壯，缺了點兒生機，越拍越沒感覺，索性跑到遺址北面的高台上發呆。看著腳下一叢小野花被漸漸升起的太陽一點點照亮，很精緻、小心翼翼的樣子，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世間萬物自然有其發展規律，輝煌一時如古格者，縱百般呵護，終將歸於黃土，歸於寂寞；渺小一生如草木者，亦有機會在一榮一枯間留下屬於自己的芬芳。原本不必為古格的覆滅過分感傷，在時間面前，其它一切都是弱者，能留下傳奇故事為後人道者，已然幸之又幸了。
    
    古格看門人就是一個傳奇。旺堆老人在這片遺址上孤獨地守護了數十年，我一直在猜想，他的夢境是否也如壁畫般絢麗多彩、輕舞飛揚。他在逐漸為世人所知時默默地走了，如同輕輕飄過古格上空的一片雲彩。
    
    他的繼任者依然住在古格腳下的土坯房子裡。院子裡支著個半舊的太陽灶，牆角散放著幾個土豆，室內陳設也很簡陋，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間架著的那幅一米見方畫了一半的唐卡，白皙的畫布、鮮艷的色彩與周邊的環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兩位沉默寡言的藏族漢子是這裡的主人，其中一位年紀稍長，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看著像是管事的，我們開始雲山霧罩地跟他套瓷以期得到門票上的優惠。交談中他說他叫普布曲桑，我心裡一動，依稀記得老看門人叫普布旺堆，於是試探著問了一句：「您認識旺堆老人嗎？」
    「他是我父親。」
    ……
    也許古格看門人在扎布讓算是份不錯的工作，但幾十年如一日的守候也一定充滿了艱辛，如今已然達到「獻了終生獻子孫」的境界，俺不由自主地把對老普布的欽佩轉移到他兒子的身上。普布曲桑在西藏大學美術系進修過，那幅唐卡就是他未完成的作品，在一間平時上鎖的屋子裡，大大小小掛了十餘幅已畫好的唐卡，絕對的「蓬蓽生輝」。普布曲桑一邊把玩著俺的相機，一邊說起他的老鳳凰對其創作起到的重要作用。跟他的父親相比，小普布無疑擁有更高的起點，同時也注定受到更多的關注、面臨更多的誘惑。
    
    小普布領我們去參觀遺址，每開啟一扇緊閉的大門，就如同開闢了一條通往過去的道路。到處是壁畫，大片的紅與跳動的金向俺猛撲過來，令我眼花繚亂，塵封的歷史彷彿從牆縫中、佛龕上、柱子裡洶湧而出，幾乎讓俺窒息。有的殿堂沒有一扇窗戶，浸泡在昏暗的蒙昧中，倍感神秘；有的殿堂會有光柱從頂棚瀉下，正好把佛龕上殘破的佛頭照亮，雙瞼微垂，安祥的面容竟似帶了笑的。俺從未這樣平視過佛的臉，站在那裡，久久不肯移開視線，我看不見佛的身體，但我看得見那讓人心靜如水的笑容，那讓人無嗔無怨的智慧。
    
    普布會對壁畫做簡略的介紹，更多的時候，他會默默地在佛像前的銅碗裡添上淨水，然後站在一邊耐心地等我們閉上驚歎的嘴，最後一個走出大殿，認真地鎖上門。看不出厭煩，卻也看不出虔誠和熱情。然而隨後的一件事情改變了俺的看法。
    
    在紅廟門口，普布等我們全部退出殿堂後，忽然拿過俺的FM2，對著大殿門框上的木雕狂拍，一邊連連過卷，一邊唸唸有詞：「這個好！這個好！拍下來。」我趕緊把手裡的F80D遞給他，換回FM2，不光是心疼裡面每張成本超過一元錢的底片，關鍵是VELVIA誇張的色彩完全不適用於拍攝文物這類需要忠實還原的題材，而且他迅捷的動作似乎也沒有給精確的手動對焦留出足夠的時間。但技術此時已無關緊要，普布拍攝木雕時的神情就如同一位父親把鏡頭對準了自己的孩子，急切地想把他為之驕傲的孩子介紹給遠方的客人，那是發自內心的憐愛，是溢於言表的自豪。
    
    相機試過了，普布又盯上了俺的三腳架，他反覆地打開、折起，最後問道：「你這三腳架多少錢？賣給我吧。」我被他的直截了當嚇了一跳，俺已經習慣了城市中曲折委婉的談話方式，所以對他的單刀直入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看著他執著的眼神，俺猶豫了。且不說這只架子跟著俺跋山涉水培養起來的感情，單單它的實用價值就讓俺難以割棄，此次行程中還會有無數的拍攝機會，沒有三腳架的參與是不可想像的。
    
    「要不拿我畫的唐卡換吧？就那幅蓮花生大師的。」
    我記得普布說的那幅唐卡，是他作品中最小的一件，比A4紙大不了多少，線條簡潔，設色也比較樸素。雖然俺對他其它作品繁複的圖案、艷麗的色彩更加嚮往，但實在不忍心開口，畢竟那是他獲得額外收入的唯一方式。每年那麼多的遊客、攝影者前來，為什麼他偏偏看上了俺的腳架？大概是他們有緣吧。這只架子能與古格看門人朝夕相處，出沒於燦爛的古格文化之都，也許是它最好的歸宿了。
    
    俺仔仔細細地為普布講解演示了每一個部件的使用方式，把三腳架交到他手裡，普布也仔仔細細地把唐卡捲起，用白色哈達包好遞給我。這恐怕是俺得到的最有意義的驢行紀念品了，完全不同於那些大規模工業化生產的毫無個性所言的東西，它是古格後人用心描摹的古格，是俺私人收藏的古格，是獨一無二的古格。
    
    回到扎達，奢侈地睡過午覺，跟九九一起在托林寺的院子裡閒逛、轉塔，高昂的票價讓我們沒能一睹壁畫的風采。作為曾經的西藏佛教中心、高僧阿底峽的駐錫地，如今的托林寺早已不復往日的恢弘氣勢，斑駁漫漶的瑪尼石見證了寺廟的滄桑。緊貼著寺廟牆根，一個廣場模樣的東東初見端倪，估計是縣裡的形象工程吧，無奈相比之下更顯出托林寺的陳舊破敗。天極藍，金色的楊樹葉嘩嘩作響，遠遠傳來一陣整齊悠揚的勞動號子，宛若天籟。
    
    日落是再不容錯過的了。我們早早地趕到扎達對面的河谷高地，支好機子等著，小葉子慷慨地把她的豎立借給了俺，感激涕零ing。殘陽斜照，陽光如熔化的金水般傾瀉於地，滿川碎石在其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子，像泉河默默流淌，河面映著藍藍的天。
    
    俺的心思卻又回到了古格的殘垣斷壁間，靜觀紅白宮牆自日落時的絢爛歸於日暮後的平淡，支起帳篷，倚沉默的古城共度漫漫長夜，與萬人坑的不屈靈魂在晚風中對話，在滿天繁星下聆聽古格的心跳，大概是跟古格交流的最好方式吧。可惜，這樣的設想只能留待下次實現了。
    
    往往因為有了遺憾，旅途才變得更加刻骨銘心。
    
    
    梨花香雨
    2003年6月12日
    （照片：觸摸得到的夕陽——2002年9月27日傍晚攝於扎達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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