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 陰、雨、多云：霍爾—崗仁波欽
    
    霍爾的早晨是從十點開始的。四周仍是一片狗叫聲，一縷縷炊煙從那些土坯房子或是帳篷中升起來了。我們的「賓館」外，一個人正在往馬身上放著許多重重的東西，看來是要出遠門。房後不時傳來轟轟的卡車的聲音，讓我們感到還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中。
    我們無論走到哪兒，總會有許多好奇的小孩子跟著，等我們要上前去搭話時，他們卻又一哄而散了。
    吃飯的時候又見到兩個大學生，有一個是貴州來的，畢業於咸陽的西藏民院。現在縣城工作，到這兒來是為了在附近修水電站的事。
    本來還想去找昨天晚上那個小伙子聊聊天，竟然沒有了時間。
    我們經過周密勘察，終於在附近的一個兵站找到了廁所！這可幫了教授的大忙，決定立即上廁所一次以表示感謝。歸來的教授連說「好幸福」，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11點。我們出發前往神山——崗仁波齊。
    車行約一個小時，我們便遠遠望見，那邊山腳下，有一片白色。白曉雪堅持認為那是羊群，但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帳篷。
    我們的車開進了崗底斯賓館。
    
    但崗仁波齊是有群峰的簇擁之中的，我們到了如此之近的山腳下，反而無法看到他，必須爬到他前面的這座山頂上才能與他相對。我原來是想要轉山的——從我們呆的地方直接向西走，就是轉山的路了。這兒的人告訴我，轉山的人成群結隊，早在一大早就出發了。一圈52公里的路程，其間仍要翻山越嶺，但那些藏民們通常一天就可轉回來。我們這群人當中只有周琴有響應轉山的意思，但她現在身體條件卻不大好。大家有好多的理由：即使我可以一天轉完回來，也要等到明天晚上很晚了，耽誤大家太多的時間。只好作罷。
    於是我們決定登山。但教授和孫晴他們不去，因為現在天色陰沉，即使上去也看不到的。我們則不管那麼多，先上去再說。幾個海南的女孩一開始在後面磨磨蹭蹭地走，又不時停下來照相，後來終於沒有跟著上來。
    我們的起點就已經有四千九百多米的海拔了，剛一邁步就已氣喘不止。只是慢慢的一步步往上挪。我的包裡帶了蘋果、壓縮餅乾、水壺、雨傘，胳膊上還胯著個大棉衣。後來發現，這些東西一樣都不多餘。
    從半山腰回身望去，遠處的雪山下，纏繞著一條藍色玉帶，而我們這邊山腳下的大片的草原上，有無數條發亮小河流，向那個碧藍的方向匯去。——那或許不是瑪旁雍錯，而是與她相鄰的叫了一個不好聽的名字的——鬼湖拉昂錯。
    突然就下起了雨，我的第一件法寶起了作用——一開始很瀟灑地嘲笑我婆婆媽媽帶那麼多東西的夏瓊，此刻狼狽不堪，終於乖乖地跑到我的雨傘下。
    沿著山路，一條小溪從我們身邊潺潺流下，周琴拿著杯子盛了一汪。我們盡情地喝著，那水冰冷清洌，真的有一種甘甜的滋味呢。路旁，大大小小的瑪尼堆林立，我們也停下來試著擺，但總也擺不到像它們那樣高——這些工程，要做出來，是需要極大的耐性和平和的心境的。
    雪豬、鼠兔，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小動物，這下我可以看清楚它們了，因為我可以距離它們那樣近。因為在這神山的腳下，人們是不會殺生的，所以這些小動物們並不怎麼怕人。所以我們看到的鼠兔長得那麼大，毛絨絨的，十分可愛。它們發出象鳥一樣的叫聲。
    遠處，前方，就在雪峰下面，一座黃色的建築靜靜地矗立著。高、安寧、孤寂。那是一座寺院。我們決定將它作為攀登的第一段目標。
    幾面都是陡峭的山壁，寺院靜得像一所廢墟。輕輕地，輕輕地推開廟門，向裡走去。忽然，身旁「吱呀」一聲，一排極小的房中，打開了一扇門，一個腦袋伸出來向我們打招呼。
    出來一位年紀並不大的師父給我們打開了裡面的廟門。那廟裡供的佛像都較小，但人物眾多。中間卻是一位手裡拿著法器，面目兇惡之神。這是不是就是那個傳說中居住在崗仁波齊之上的毀滅之神——濕婆？無法瞭解，那師父聽不懂漢語，光靠手勢，是交流不了如此複雜的思想的。我們拿出一些錢放在供桌上，與其說是感動於佛，不如說是感動於人：在這樣的地方修行，其境界應該有多麼的高遠！供桌旁放了許多小小的酥油燈，拿起一盞點上，然後捧在手裡，在昏暗的角落裡，如豆的燈光映照著，有一種讓人感動的溫馨。
    那師父對我的像機很感興趣，於是我就拿給他，並轉動變焦圈給他看。他頗高興地請我們喝酥油茶，於是我們有機會進到他的小房間。那是他的臥室，小，但並不簡陋。床上放著一本書，密密麻麻寫滿了藏文。
    師父比劃著告訴我們，翻過右面的這個山頭，就是崗仁波齊了。但他又搖著頭，指指天，意思是這樣的天氣是看不到的。但我們不管了，一定要去。
    
    近乎窒息的喘氣，頭微微作痛，沿著山坡艱難地向上移去。周琴大叫一聲，我們過去，她伸出手指，原來那十個指蓋都變成了蒼白，同時微泛著青紫，很是可怕。再一看我們自己，也都是如此，始知是在高處的原故。
    前方有一個大大的瑪尼堆，夏瓊率先爬了上去。我們隨即聽到了她在頂上興奮得哇哇亂叫的聲音。當我上去的時候——那就是崗仁波齊嗎？安靜、敦厚、威嚴、神秘。
    風呼呼地吹著。崗仁波齊峰籠罩在大團大團的雲霧之中。那一圈黑色的峰腳讓我們想像到雲霧後的峰頂將會以多麼偉岸的姿態出現。白色的雪線從那幽黑的山軀上直垂下來，高峻，又有些冷漠，彷彿近在眼前而又遠不可及。在烏雲翻滾中時隱時現。那些雲塊正在快速地移動著，在它的映襯下，神峰此刻正如一個移動的祭台。人在他的面前顯得渺小異常，不由得變得謙卑起來。
    風呼呼地吹著。我們三個人躲在巨大的瑪尼堆後面。在這清冷、大風而又缺氧的高地，是誰，在什麼時候，懷著怎樣的心情，將這些巨大的聖跡壘得如此茁壯？
    風呼呼地吹著。天色漸暗，在神山的萌護下，一切都顯得那樣安詳。就在我們面前的聖峰腳下，隱隱約約有兩個小動物一前一後，緩緩走了過去。右下方，金黃色的寺院漸漸模糊。背著一大包柴禾的牧羊人跟著羊群向山下移動。大家都要回家了。
    風呼呼地吹著。人心忽然澄明瞭起來。這本來是三個個性極強的生命，一路吵吵嚷嚷而來。而此刻，心與心之間竟然了無阻礙。我們互相讚美，真誠地邀約，熱情地相擁。哪怕一轉身，面對的仍是冷冰冰的現實。此刻，心靈終於可以暫時擺脫那些瑣碎的牽絆，坦然地出現在這神峰的面前。
    風呼呼地吹著。神峰仍然從來沒有露出他的面貌。我們必須下山了。神啊，你知道，有些遺憾對於人們來說，是必然的啊。這些人，每天計算著行程，安排著滿滿的時間，從不願等。這些人，拿著相機晃來晃去，甚至連你的名字都會叫錯，但仍口中唸唸有詞，向你索求著平安。這些人，踩著高級的登山鞋，拿著在山下買來的明信片，高昂著頭，到處在尋找著你，卻不知道，你只存在於那些真誠的、謙卑的、拒絕浮躁的心靈之中啊。
    風呼呼地吹著。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崗峰。那裡，真的住著那個法力無邊的毀滅之神——濕婆嗎？他至今仍在毀滅著同時又在創造著萬物嗎？那些白色的冰峰雪嶺真是由他的大笑積累而成的嗎？在傳說中，我們所處的世界只不過是濕婆的一個夢境而已。那麼，當夢醒的時候，他還會不會記得，在那個紛亂的夢的角落，有過一個曾經笑過、哭過，曾經掙扎過、妥協過，曾經狂躁過、沉默過——而此刻，正向他頻頻回首的——腳步同樣無奈匆匆的——我？
    
    四週一片寂靜。只有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天黑了。
    
    
    下得山來，又有一個小插曲。只見白曉雪正哭著向劉師傅和達娃師傅訴說著什麼。原來的她和小廖在山上走散了，小廖到現在仍不見蹤影，怕是在山上迷路了。——他倆一開始和我們在一起登山的，後來就分開了。大家都著急萬分。達娃師傅找了三個當地的藏民打著手電筒上山去找，白曉雪哭著堅持要跟著去，沒辦法，劉師傅也跟著上了山。沒想到小廖卻在他們走後不久自己回來了。原來他翻過了一座山，又搭了人家的車子從山那頭繞了回來。等劉師傅他們回來，已經是半夜一點多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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