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天已經亮了。
    
    我趕緊起來，喚起君和那兩位德國男女，用水壺裡的水胡亂地擦了把
    臉，剛打開門，便看到道濟著急地站在門口，連打著手勢叫我們動作
    快一點。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背屍體的喇嘛已經動身
    往天葬台上去了，他怕我們迷路，叫我們跟著一起走。
    
    出了山門，轉到後山，一抬頭，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一條長
    長的彩色隊伍正順著蜿蜒的山道緩慢往上移動。仔細看去，竟發現那
    是一隊穿著各色羽絨服的外國人。想起來了，這是昨天住在山下門巴
    鄉里的那個美國旅行團。
    
    我心裡一沉，一股厭倦忽然升起，就像有人纏著要把自家珍藏的寶貝
    公諸於世一樣。我尋找著氈帽的身影，可是看不到，於是便忐忑地猜
    測著他在天葬台上看到我們之後，會有怎麼樣的心情。
    
    鋪在山路上的薄冰在晨曦中閃著七色的光，射到眼睛裡有一種眩目的
    亮，可能是由於這種奇怪的光環，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身邊的人
    都慢慢地悄無聲息地隱去，只剩自己獨自一人，徘徊在永無盡頭的山
    路上……
    
    在終於看到被柵欄嚴密地封住的天葬台時，君及時地扶住了我。她為
    我擦去臉上的汗，著急地向我說著什麼，可我只能看見她在翕合的嘴
    唇，卻聽不到一點聲音。有那麼一瞬間，我失去了知覺……
    
    從黑暗中脫身出來，我發現自己靠在君的身上，渾身冷汗，異乎尋常
    地累。真實的感覺回來了，反而有點不情不願。現實中的肉體是如此
    地限制了人的精神活動，離開了身體的束縛，靈魂會否得到更高層次
    的自由與提升？誰能告訴我確實的答案，為什麼死去的人們都不願回
    來人間？真的是如人們所說的那樣不能回來嗎？站在天葬台的柵欄外，
    我們靜默了許久，心裡懷著敬畏與期盼。
    
    過了很長的時間，天葬台旁的石爐頂上升起了一道雪白的煙，我知道
    裡面燒的一定是小喇嘛送給我的那種香料。站在爐旁的老喇嘛招手叫
    我們走進去，然後把門關上。
    
    我和君與德國的男女避開那一堆花花綠綠的美國人，遠遠地坐在石上。
    
    太陽升得再高一點的時候，地上的草開始變得金黃，遠處的禿鷲虎視耽
    耽地繞著半圈踱著步。氈帽與他的朋友拉著繩子把它們攔在離天葬台很
    遠的地方。那個白布口袋就放於石台的中間。喇嘛嗡嗡的唸經聲音，令
    我幾乎再次暈去。
    
    滿臉皺紋的老天葬師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指著我身邊的一塊石頭神秘
    地說：「腳印。」看時，確實是一個不太清晰的腳印印在那塊大石上。
    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腳印，也不明白它是怎麼印上去的，更不清楚天葬師
    為什麼專程地走來告訴我。待要問他，他已轉身走開，一路走，一路刷
    地揚開圍裙，回頭朝我怪怪地一笑。迎著陽光，那白色的圍裙上有斑斑
    的血跡……
    
    我起身走到石爐旁，抬頭看著那裊裊的青煙，閉目祈禱，希望在這片離
    天堂最近的土地上找到逝去親人的身影。兩年來，死亡對我一直是個極
    大的誘惑，每當我疲憊不堪心緒低落時，它便強烈地襲來，不容我喘息
    與騰挪。
    
    久病的外婆在彌留之際，忽然睜開眼睛說：「你們不要騙我，阿文死了。
    我看到他了。」我無法為傷心欲絕的長輩們釋懷，無法解釋表弟這種沒
    有徵兆的行為。他是那樣地熱愛生命，記憶中，那個雙手捧著毛茸茸的
    小雞離開家鄉的小男孩永遠在微笑。或許他已經找到了一種比現在更美
    好的生活方式？又或許他想告訴我們他現在生活得多好，只是苦於無法
    聯繫？
    
    我現在尋來了，站在了人間與另一個空間的交叉路口，表弟，你肯在這
    裡悄悄地告訴我嗎？那一邊是否真的那麼好？
    
    在眩目的陽光中，在喇嘛納納的唸經聲中，有一段時間，我迷失了自己，
    記憶似掉進了時間的黑洞，倒流過無數的舊日時光……
    
    ……
    
    當人群盡數散去，我看到君在流淚，德國男孩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著。她
    說在鷹飛起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想哭。
    
    滿地散落著的閒散的禿鷲還在尋覓著石縫間留下的肉絲。氈帽在草地上
    盲目地走著，揮舞著衣服驅逐著偷吃的烏鴉。我走過去，內疚地與他一
    起為他的父親做最後一件事。我知道他原諒我了，因為他向我微微一笑
    時，分明有兩顆巨大的淚水從眼裡墜下，轟轟地咂得我的心生痛。我說：
    不哭，上天堂了。自己的眼眶卻刺痛得不敢睜開……
    
    ……
    
    走在下山的路上，路分了好多的岔口。我們選了其中一條，向山上望去，
    卻看到那些美國人走在通往另一個山頭的路。我大聲向他們喊道，喂，你
    們走的路錯啦。他們怔了怔了，便折了回頭，大聲地謝我。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走的路一定是對的呢？我默默地想，也許他們順著那
    條路走下去，能通往一個風景更優美的地方？只是因為不知道，而不敢去
    嘗試罷了……
    
    也因為這樣，我至今還走在別人為我鋪好了的路上，不過我很好地保存著
    那包香料，我知道一定會有用上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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