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幅幕帳一樣從天上罩下來。
    
    我睜大眼睛在空氣中搜索，但是除了清朗的天空什麼也看不到。不過總
    應該是有一個靈魂在空中飄蕩的吧？他會不會也一樣地在為不能與人溝
    通而苦惱呢？我攥緊了拳頭，用指關節頂著暴跳不已的太陽穴，想止住
    劇烈的頭痛。
    
    廣場上除了僧人之外，只有兩個穿平裝的藏族男子，其中一個戴著氈帽
    的，在眾僧散去之前，拎出兩個小口袋交給最年長的喇嘛。之後他們就
    把那兩個小口袋就與大口袋一道搬進一樓的僧房－－我們住的房間的隔
    壁。
    
    我站起身，走進二樓的廚房，那位圓臉的小喇嘛在生火準備飯食。我跟
    他打了招呼，從懷裡掏出那包香料想往爐子裡放，因為激動而顫抖地幾
    乎把整包香料弄灑。小喇嘛開始還不明白我在做什麼，等他會過意來，
    連忙攔著我，慌慌張張地亂擺著手，嘴裡說著我聽不懂的藏語。我不知
    道他為何這樣緊張，但看他驚慌的神色，只好作罷，收起那包香料，轉
    身把放在盆裡的大白菜端出去洗。
    
    水冰冷無比，手一浸下去，幾分鐘就變得通紅。
    
    「嗨，快進屋裡去。」道濟操著乾澀的漢語老遠地叫著我。他的聲音總
    是有種說不出的滑稽味道，與這間巨大而神秘沉重的寺廟很不相稱。
    
    見我不聽，他快步走來，把我手裡的盆拿走，交給圓臉的小喇嘛，趕著
    我進屋。
    
    招待室是這所寺院裡唯一有電燈的房子。屋裡有濃濃的酥油茶味道，東
    與君還有我們的司機坐在榻上，小碗地喝著酥油茶。另外的幾張榻坐了
    五六位僧人，都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東一定是發燒了，我想也許熱的東西能幫他一點忙吧，於是勸他喝大量
    的酥油茶，還準備向道濟買快食麵作晚飯，一位老喇嘛比劃著邀我們一
    起進餐。飯菜端上來，東卻什麼也吃不下。伸手摸他的額頭，是不能沾
    手的滾燙。君把身上所有的藥都拿出來餵他，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大家
    開始著急，連哄帶騙出動武力地逼著他，讓司機連夜載他回了拉薩。
    
    東走後，諾大一個寺院裡只剩下我和君兩個漢人了。道濟是他們中漢語
    最好的，但也只是會說幾句。他搔著頭，出去了一會，把那位戴氈帽的
    男子帶了進來。氈帽高大壯悍，有著黝黑的臉龐與堅毅的輪廓，一口標
    准的國語令我們大大吃驚。他翻譯著道濟的話，意思是不用怕，他們會
    照顧好我們的。
    
    我感激地望著他們說不出話來。
    
    氈帽邀我們去他的房間坐，也是在二樓，裡面只點一小盞蠟燭，沿牆放
    六張鋪著黑毯的床，兩位老年的藏族男女靠牆坐著，一樣地轉著經筒，
    一樣地向我點著頭。他們互相並不認識。
    
    氈帽給我們倒了茶，拿出一盒麻花樣的食物分給我們，自己也與另一個
    男子就著酥油茶吃了－－這是他們的晚飯。
    
    我問他，人死了之後靈魂會去哪裡，過了好久他才回答：「可能會進天
    堂吧。」我漸漸地猜到他就是死者的親屬，於是拘緊起來，話也不知道
    該怎麼說好。
    
    氈帽問我們，沒有了車子怎麼回拉薩，我和君無奈地搖頭說聽天由命吧，
    其實想著那兩百里的山路和自己塞得滿滿的三十五公升的背囊，心裡一
    陣陣地發虛。山上這時只有氈帽他們那輛車，不過他們要在直貢寺住幾
    天才走。他為難地看著我們，然後起身出去為我們打聽能不能找到別的車。
    
    他的朋友裹在一件大大的灰白色大衣裡，指著門口向我們說：「他的父
    親死了，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心裡泛過一陣難過，像被油蒙著
    一樣，不能呼吸空氣。我對著虛無小聲地說：「請原諒，我只是要找一
    個答案，不要怪我好嗎？」旁邊的君地問我在自言自語說什麼，我告訴
    她我困極了，想睡覺。
    
    氈帽回來，結果在我們預期中，所以並不太失望。他問我們怎麼剛才不
    跟著東的車子走，我避開他清亮的眼睛，小聲地說還沒看完直貢寺。
    
    再也坐不下去，告別他們，找到道濟要求換房間。道濟幫我們搬行李，
    經過那間放著布袋的房子，我和君都屏住了呼吸。
    
    道濟安排我們和那兩位德國年輕男女住在一起。我想，好了，這下直貢
    寺裡唯一的四個異類都聚在一起了。
    
    我選了最靠牆的角落，君挑的是窗邊。那一排空的床和破舊的被褥在閃
    爍的燭光中給牆壁塗了一道道陰影。我趕緊吹熄了蠟燭。
    
    我知道那一個夢是逃不過的，一定會在那天夜裡找來。
    
    夢襲來的時候，我是知道的。一位老人拄著枴杖，蹣跚地走來，經過身
    邊時，聽到他在問：「你知道去天堂怎麼走嗎？」這時，在很遠的那一
    邊，有人在大聲叫：「我在這裡。」我仔細地瞧，仍舊是上次在夢境中
    向我招手的人，他慢慢地向我移近，看得清楚臉面了－－那是在兩年前
    自殺了的表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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