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隻有著黑得發亮的毛髮的貓，兩隻碧綠的眼睛鑲嵌在那一片墨黑中，
    就像在夜裡的兩粒祖母綠。
    
    這是秋日裡的一個下午，陽光照得很適當，它趴在廟裡的窗台上。這是巴
    松錯的湖心島，島很小，小得只容納得下一座廟，一個老喇嘛，一個雜工，
    一隻狗，還有就是它。
    
    現在，廟裡只有它一個，老喇嘛出去的時候把廟門給關上了，當時它睡得
    正香，關門的聲音吵了它。它抬了抬眼皮，動了動鬍鬚。反正沒有什麼事
    情在等著它，就在廟裡過一個下午也沒什麼，它迷迷糊糊地想完之後，又
    沉沉睡去。
    
    它做了個夢，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它還在巴松錯邊上的一個小村裡，
    跟著它的媽媽，當時它還非常非常地小。後來老喇嘛來了，把它從媽媽
    身邊抱走，它還記得媽媽發了狂似地在它的身後叫著。不過，這都是好久
    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記不太清了。
    
    它翻了個身，在媽媽的叫聲中，睡意慢慢地淡去，就像一層薄沙紙被水沖
    了一樣。
    
    這時，廟的門「吱唉」一聲被推開了。它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穿著紅衣服
    的女孩走了進來。它沒動，自從這裡變成旅遊區之後，來的人漸漸多起來，
    這些人穿著奇怪的衣服，還背著大大小小的包，開始它還蠻有興趣地研究
    一下，慢慢地看得生厭起來，都提不起勁了。
    
    女孩小心地走進廟堂裡，四處看著，她並沒有留意窗台上的它。也好，它
    想，不要嚇著了人家。不知為什麼，它對這個有著一雙明亮大眼睛的女孩
    生了一點好感。
    
    女孩沒有在意廟裡供奉的其它神像，只在護法神跟前站定了。它看到她眼
    裡露出驚懼的神色，便有點得意地想，這個護法神是全廟裡最傳神的一個，
    仔細看看吧。護法神樣子威武，眼珠暴突，凶神惡煞，左手纏著大蟒蛇，
    右手抓著一隻狼的尾巴，雙腳下各踏著兩隻小鬼，都各具形態，它平時夜
    裡也不敢正視。
    
    正當它打算從窗台上跳下來的時候,聽到老喇嘛回來的腳步聲，於是便又伏
    下不動了。它對老喇嘛有點不以為然，所以總是不瞅不睬。
    
    它聽到老喇嘛用那幾句蹩腳的漢語熱情地招呼女孩，有點好笑，倒是那個女
    孩脫口說出的藏語把它嚇了一跳。雖然只有幾句，又有點不正宗，但不管怎
    麼樣，它覺得她親切起來。老喇嘛把女孩帶到各個神像前介紹，它看到女孩
    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放到擺酥油燈的桌子上，有點高興，明天老喇嘛又會去很
    遠的鄉里買回一塊牛肉，當然它也能吃上一點。
    
    老喇嘛迫不及待地把女孩領出廟門，它知道他又要重複那套老把戲了，於是
    鄙夷地撇撇嘴，從窗台上跳下來，跟著出去。
    
    來到門外，只見老喇嘛興奮得滿臉通紅，指手劃腳地讓女孩走到廟門兩側去
    看。女孩依言過去，之後滿臉通紅地走回來，老喇嘛奸計得逞，開心地哈哈
    大笑起來。它心裡想，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兩根木樁嗎？只是長得和人類
    男、女的生殖器有點相像罷了。唉，老喇嘛也真是寂寞，這種遊戲重複了這
    麼久，還樂此不彼，它心裡有點悲哀，為老喇嘛，也有一點為自己。
    
    女孩謝過老喇嘛，表示要繞著小島走一圈，走的時候還不忘記和那只在草地
    上睡懶覺的狗拉拉手。它有點嫉妒，在島上它沒有朋友，包括這只樣子醜陋
    的狗。它悄悄地跟在女孩的身後，因為對她，它產生了一點好奇。
    
    女孩走得很慢，她對每一棵樹都仔細地看，甚至於樹上的葉子也不放過。它
    知道她在找什麼，因為以前也曾有人來找過，那是島外的人傳說島上長著一
    種樹，樹上的葉子長有天然的藏語經文。這真是荒謬之至，怎麼會有人相信？
    人類呀人類，有時候比一隻貓還蠢。想到這裡，它「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還來不及掩嘴，它看到女孩發現了它。
    
    那一刻，女孩驚恐的眼神把它也嚇了一跳。它沒有聽說過日本的偵探小說裡，
    黑貓總是代表著死亡，它也不知道在西方世界，黑貓的出現伴隨著厄運，它
    更不知道它突然出現在黃昏寂靜的山林裡，渾身的黑衣，發著綠光的眼睛，
    會給女孩帶來多大的措手不及。所以覺得它有點受傷了，心裡隱隱約約地痛
    起來，樣子萎頓下來，便把身子慢慢地挨了山邊，委屈地嗚咽了幾聲。
    
    女孩也知道了它的心意，蹲下身子，向它輕輕地打招呼，她眼睛裡有種溫暖
    的東西，讓它有點想哭的感覺。自己真是太寂寞了，它想。
    
    女孩伸出手撫摸它的毛，它閉上眼睛，很少有人這樣地撫摸它，它用盡力氣
    地想把這種感覺記住。女孩用漢語跟它說著話，可惜它一點都聽不懂，這時
    它有點後悔平時有跟那個年輕的雜工學漢話了。要是它會聽的話，它一定會
    聽到女孩在說，她覺得它就像她家裡多年前走失的那隻貓，她以為那隻貓不
    喜歡她了，所以從此就對貓傷了心。但是不想卻在這裡遇到了一隻喜歡她的
    貓，她很高興。要是它能聽懂的話，它也會很高興的。
    
    天要黑了，女孩沒有找到傳說中的葉子，但是她看到了許多奇異的樹和果子，
    還有石頭，那是它帶她去的。它在前面帶路，女孩在後面跟著，它看到她喘
    氣的時候就停下來等她。她身體真是不行，它想。
    
    在最後一抹霞光落下之前，它把她送到了渡口，從那兒，女孩就可以登上木
    排，用手拉著從島上到岸邊的鋼絲索，把自己渡到對岸去，那時她就該離開
    這裡了。
    
    它在岸邊停下了腳步，已經上了木排的女孩回頭看著它，它看到她眼裡滿是
    招喚，可是它不能上船。在早一點的時候，它也曾想過要離開這個島，並打
    算先回到那條小村子裡看看媽媽，然後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可是現在
    它已經不這麼想了，它長大了，習慣於島上安靜平逸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對
    於它來說是個恐怖的未知數，它不能冒失去這個島的危險去換取一個什麼也
    不知道的環境。
    
    女孩在暮色中站了很久，她在等它的決定，可是它只是蹲在那兒，用憂傷的
    眼睛看著她。女孩看看天色，只好戀戀不捨地拉開了木排。木排離岸，在平
    靜的湖面劃開了兩道波痕，它知道這道波痕很快就會合起來，湖水又會歸於
    平靜。水聲漸漸地遠去，天色暗了，它看不清女孩的身影，月亮早早地升起
    來，它抬起頭，學著那條狗的樣子，仰天悲鳴了一聲。它彷彿聽到清清脆脆
    的「撲通」幾聲，它很寧願相信那是在木排上的女孩的淚水打在了湖面的聲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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