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裡巡山記
    
    5月26日凌晨6時，我們從沱沱河保護站出發，在雅瑪爾河附近駛離青藏公路，向可可西裡挺進，開始了反盜獵巡山的行動。計劃時間是一星期。
    
    每年6月中旬是藏羚羊開始產仔的季節，可可西裡腹地特別是卓乃湖一帶是藏羚羊集中的產仔地。這時候，西藏羌塘、新疆阿爾金山的藏羚羊開始向可可西裡遷徙，按以往慣例，這正是盜獵份子蠢蠢欲動的時候。
    
    因為一種名叫「沙圖什」的披肩，上個世紀末以來，藏羚羊遇到了滅頂之災。沙圖什美麗華貴，一條長1-2米、寬1-1.5米的沙圖什重量僅有百克左右，輕柔地把它攥在一起可以穿過戒指，所以又叫「指環披肩」，藏羚羊絨則是製作沙圖什的唯一原料。受巨額利潤驅使，上個世紀末，盜獵份子開始瘋狂屠殺藏羚羊，藏羚羊以每年數萬隻的數目遞減，至如今，尚存的藏羚羊5萬隻左右。
    
    此次開展反盜獵巡山，可可西裡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實行的是拉網式策略。兵分三路：主力巡山隊自可可西裡北路進發，不凍泉保護站、卓乃湖保護站聯合巡山隊從中路進，我們伍道梁保護站則和沱沱河保護站聯手，從南路配合。聯合巡山的任務是清理打擊盜獵份子，為藏羚羊的順利遷徙和產仔保駕護航。
    
    我們這組巡山隊共有兩輛車，9個人。除保護站的5位工作人員外，還有我和另外兩個志願者。伍道梁保護站站長詹江龍對我們兩個女志願者說，我們的參與結束了可可西裡反盜獵一線沒有女性的歷史。
    
     走進動物天堂
    
    人們望而生畏的「生命禁區」可可西裡，卻是眾多野生動物的快樂家園。走進這個「動物天堂」的深處，我們大開眼界。
    
    車子駛離青藏公路，漸漸進入可可西裡無人區，和我們作伴的動物多了起來。車兩旁的草地時時會竄出野兔、沙狐，或者毛腿沙雞，湖泊裡水鴨自由嬉戲，成群的藏原羚在高原上奔跑。
    
    看見藏羚羊是件讓人欣喜的事。公藏羚羊長有兩隻漂亮的角，遠遠看見它們，在山巔閒散地踱著步，步態極為優雅。
    
    藏野驢就比較任性，喜歡和我們的車子賽跑。遠遠地看見車了，就停下，待我們近些，就和我們較勁，跑得遠了，再從我們車子前面示威似的飛奔而過，揚長而去。
    
    這裡天天上演著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場景。有回我們幾個志願者經過三隻狼的旁邊，它們正在啃食一隻藏羚羊，我們用車子趕跑了狼，把藏羚羊拖了回來。沱沱河保護站的扎嘎知道後批評了我們，說既然羊已經死了，就不應該趕跑狼，回頭那三隻沒吃飽的狼還會再找一隻羚羊下手，我們的行為破壞了自然規則，更談不上保護藏羚羊。
    
    我們聽了很羞愧，保護動物並不是想當然的事啊。
    
    如果沒有野生動物，無人區不知會有多寂寞。常常我們的車子走了一整天，一道車轍都不見。要是偶爾見到車印，又會很擔心，因為它們極可能是盜獵份子留下的。聽保護站的人說，往年這時候，少說有十幾伙盜獵份子在這裡出沒。還好，除主力巡山隊還在山里外，我們兩支回來的巡山隊這次在可可西裡腹地均未發現盜獵份子，這真是個讓人高興的消息，它說明藏羚羊的盜獵勢頭得到了有效遏制。
    
    但沒有盜獵份子的可可西裡也不是一片淨土。早幾年的挖金、採礦、撈鹵蟲等事件讓可可西裡留下了道道傷痕。我們經過苟魯措湖，就看到岸邊橫七豎八扔著許多碩大的汽油桶，還有船隻、塑料袋等廢棄物。這都是當年進可可西裡撈鹵蟲的民工留下來的。
    
    鹵蟲卵是對蝦等珍稀海洋生物人工養殖中育幼的最佳活餌料，國內的市場價每噸在２５－３５萬元之間。鹵蟲資源在青海省主要分佈在可可西裡地區的鹹水湖泊中。聽管理局的人介紹，在可可西裡實行禁采封育之前，至少有一萬名民工湧入可可西裡，打撈鹵蟲，他們所到之處，破壞草場，驚擾動物，更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他們把汽油桶焊製成捕撈船，用柴油發動機作動力，在可可西裡的湖泊上打撈作業，原本一塵不染的水域因此受到污染，漂浮著油污。
    
    不只如此，汽油傾倒、塑料製品覆蓋的草地，野生動物不慎吃到了，會中毒甚至死亡。聽管理局負責人說，這幾年保護區野生動物非自然死亡的數目增加，很大程度因為這個原因。
    
    進出可可可西裡的不便決定了保護站工作人員不可能把這些汽油桶都帶出去。而要待它們自然降解，是幾十年後的事情。
    
     受困措達日瑪
    
    
    在可可西裡，體會最深的不是野生動物的驃悍美麗，也不是雪山湖泊的壯美秀麗，而是行進其中的艱苦卓絕。
    
    可可西裡是沒有路的，山坡、河道、沙礫堆、亂石溝、急流，都是路，這種情形下，車子極易受損。跟我們進山的兩輛山均為北京吉普，是兩個保護站僅有的工作車，已經跑了三年的可可西裡，哪怕出發前車輛做過檢修，車況還是可想而知。
    
    偏偏可可西裡的氣候又在雪上加霜。可可西裡是不下雨的，雨水在這裡變成了雪和冰雹，每天都要下幾場。一場大雪後，高原漫天皆白，車輛在雪地裡舉步維艱陷車、挖車、拉車、推車成了尋常事，這樣的結果是如果有兩三個小時沒下去推車，我們都有點不習慣。
    
    因為相對平坦，且行進其中不會破壞可可西裡脆弱的植被，河道成了我們巡護可可西裡主要的通道。但這時候積雪開始消融，許多河道地表看似堅固，河下面其實是鬆軟多水的泥地，車一駛進去就陷住了。每回把車子從泥坑裡挖出來的時候，我們都氣喘得不行。
    
    5月25日下午，快4點的時候，從早上開始下起的大雪終於停住了。我們停下來吃午飯，午飯是煮熟的羊肉和麵粉烤的大餅子，都是出發前做好的。羊肉已經發餿，鑒於我在拉肚子，保護站的工作人員不讓我吃，他們自己卻吃得很香。我們這回巡山還帶有方便面和搾菜。詹江龍說這是他們歷次巡山伙食最好的一次，這之前，他們就是帶上些大餅進山，一進十天半個月。
    
    繼續前進，陷車，挖車，推車，前進。傍晚7點，到達措達日瑪，前面出現了一道車轍，我們決定沿著車轍行進。在翻一個山坡的時候，我們這輛車子的前頭忽然竄起了煙，一檢查，車的水泵壞了。使盡各種辦法修理，連我們帶的藥用繃帶和創可貼都用上了，還是無濟於事。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沿車轍再前進一段距離，找到晚上過夜的地方，再好好修車。
    
    車轍把我們帶到了一頂帳篷前。這是陝西省國土資源部區重中心的駐紮點，他們正在此間做青藏高原國土資源大調查。聽他們講，前些時候他們幾個守在帳篷裡的人被困住了，救援的隊伍三天前才上來。現在，工作人員都到別的地方幹活去了，只留下三個人和一輛油箱漏油的吉普車。
    
    可可西裡又飄起了大雪，夜間的溫度已降到了零下十幾度，哪怕呆在帳篷裡，我還是凍得直打哆嗦。隊員們頂著雪在外面修車。當晚，我們幾個志願者被強行安排在小帳篷裡休息，其他人在吉普車裡過夜。
    
    第二天起來，看見大家神色都很凝重，才知道我們的車子不僅水泵壞了，馬達也歇工，再前進一步都困難。而另一輛車前面的鋼板也斷了，這樣的情況，要再繼續挺進根本就不可能，怎麼走出可可西裡都是個問題。討論了一下，大家的意見是留下我們幾個志願者和保護站一個工作人員，原地等候，另外那輛車駛出可可西裡，尋找救援，再進來和我們匯合。
    
    這其實是個非常危險的辦法，因為在可可西裡行進，一輛車是極其困難的，如果車壞，或者陷往了，沒有另外車輛的幫忙，車子極可能被困在原地，束手無策。而我們守在這裡的幾個人除了等待救援，再無他法。
    
    但也只能這樣了。
    
     迷失在楚瑪爾河畔
    
    在可可西裡嚴酷的自然環境面前，個體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出發前我們就被反覆告誡：在可可西裡最重要的是團結一致，即便抓到盜獵份子，也得堅持這一點，互相配合，大家才可能安全走出可可西裡。
    
    正是因為這樣，當我們見到青藏高原國土資源調查隊的地質隊員時，就覺得分外親近。留下來的幾個人和他們很快就成了患難與共的朋友。我們在幾公里外的地方找到了飲用的水源，再清點各自的食品，發現足可以支撐一段時間，心裡也就坦然了。
    
    只是惦記著出可可西裡尋求救援的幾個人的安危，擔心車子在路上發生什麼問題。
    
    工作需要，地質隊配備有聯絡電台和GPS衛星定位儀。我們被困後的第二天中午，在楚瑪爾河附近工作的一支地質隊伍用電台通知我們，車子發電機壞了，無法繼續工作。GPS顯示的出事地點離帳篷30公里，正好我們多帶著一台發電機，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利用地質隊那輛除有漏油毛病，其他方面還湊和的車子，為他們送發電機去，考慮到駐紮點和各支出外隊伍聯絡的必要，我們沒帶上電台。
    
    中午一點，我們出發了。因為只有30公里遠，想著當天應該可以往返，我們就沒有帶上食物和御寒衣被。這在後面被證明是個十分失誤的舉動。
    
    GPS顯示的是直線距離，但這中間隔著雪山和河流，直線前進是不可能的。我們沿著河道走，想找到一塊不會陷車的地方過河，結果怎麼也找不到。車子越繞越遠，GPS顯示的距離從30公里變化到40、50、60公里，一直到100多公里，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我們還是沒有找到闖過楚瑪爾河的道路。
    
    快晚上9時了，天色暗了下來，我們已經在荒原上毫無頭緒地轉了8個小時。在大家都有點發慌的時候，我們前方忽然出現了車轍，這應該是楚瑪爾河工作隊留下的。循著它前進，一條寬廣的河道出現在了面前，我的心突地一跳：我們找到了過楚瑪爾河的路！
    
    這之後的路順利許多，除一度車子陷在沙丘裡，挖了近一個小時的車之外，我們的車順著車轍一路前進，GPS顯示，我們距救援地只餘下10公里了。
    
    車轍卻又在這時候消失了。這之後，一直轉到凌晨1時多，我們和救援地的距離始終沒有縮小過。外面依舊飄著大雪，大家又乏又餓又冷，決定呆在原地，天亮再做打算。因為長時間的巔簸，我和另外一個志願者都出了問題，把出發前吃的東西吐了個一乾二淨。啃了幾口餅乾後，大家坐在車裡，迷糊了過去。
    
    第二天，繼續出發，這回很順利，我們在8時30分的時候，找到了他們。
    
    當天下午4時許，回到帳篷。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就發現我們救援的車子開過來了，大喜過望。才知道大前天他們往外趕，出了可可西裡後就連夜往格爾木跑，昨天中午到達的格爾木，怕我們出事，購齊需要的汽車配件後，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跑回來。才嘎局長還托他們帶來了慰問信。
    
    這樣，他們已經三天沒睡過覺了，我們本想讓他們先休息一個晚上再走。但保護站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因為連續下雪，苟魯措附近一段路特別難走，白天溫度升高，雪融化後，要走過那段泥沼就更困難。所以得馬上往回趕，這樣，正好能搶在夜裡駛過那段路。
    
    不妙的事情在我們行近苟魯措的時候又發生了，我們這輛繼水泵壞掉馬達又壞掉的車，這當兒方向拉桿又斷了，全是致命的毛病。又停下來修車。夜已經很深了，順便煮方便麵，吃晚飯。火點起來了，我看見伊加、扎尕、文嘎他們圍著火又跳又唱，這一路他們的歌聲從來都沒停過，哪怕是在零下十幾度的冰天雪地中，哪怕是車子陷進最深的泥坑裡的時候。和我們的憂慮焦灼相比，他們總是那麼快樂達觀，我不知道他們這種把悲劇化為喜劇的能力是從哪裡來的。
    
    我們的車子又前進了一段距離，凌晨2點的時候，徹底歇工。商量的結果是9個巡山隊員，留下兩個人等待下一步的救援，另外七個人擠另一部車子，先行走出可可西裡。
    
    我不想贅述這之後我們的車子是怎樣經過千難萬險一路行進的，以及連續行車數十個小時的我們是怎樣度過最後一段時間的，還有還困在腹地的那兩名隊員是怎麼走出可可西裡的。那天的上午10時，我們的車駛上了青藏公路，朝著沱沱河保護站的方向前進。在那裡，才嘎局長帶著管理局的工作人員等著我們。當我們邁著虛弱的步子，走下車子，才嘎局長上前抱住了我們。那一刻，我熱淚長流。
    
    雖然他們說：可可西裡不相信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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