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某人把西藏等同於去西藏的理解，對於絕大多數漢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接近真實的提法了，因此西藏之於我們依然遙不可及即便你已身在西藏。
    翻開唐代或宋代的地圖，有比現在大得多的疆域的某個國家叫西藩，它包括現在的雲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甘南藏族自治州，青海的西寧以西以南，新疆西南部一小部分，克什米爾地區以東一小部分，加上現在的西藏（再加上現在的錫金？）。也許還包括現印度，尼泊爾的某一部分，但我記不得了。
    
    我記得的是某些人和藏族人過山口時嘴裡唱著的含糊不清的詞和山口飄揚的無數被歲月漂白的風馬圖。我的思想是混亂不清的，或許加個標題分門別類地加以回憶更能使自己方便地把握思維的走向，即便這樣死板些，但總好過飄渺散亂的碎片的無機拼湊。就從西藏的水說起吧。
    
    《水，一面湖水》
    如同無數朝拜西藏的人和他們飄渺散亂的思想一樣，西藏的水也是隨意，驕橫且美麗。
    坐在邦達的山頭看山下8月的風景-雨季的青稞，草場，眾生，河流。老雪突然冒出一句：沒有哪個地方的水流得如此放肆。草場被姿意亂流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河水割得七零八落，吃草的馬匹隨時有陷落的危險，圍牆堤岸缺如的河水恢復了本來的方向，該去哪裡就去哪裡。但老雪在它的前面加上「放肆」，大約是羨慕的意思吧。
    但放肆顯然是極高的一種意境。禪宗所謂的高人由放肆入規矩再入放肆需要一生的時間來修煉，而佛洛依德思想裡的能超越自我入自由之境的在他看來當世沒有幾人。
    老雪說「放肆」時大概沒有想這許多，但人的潛意識如同水面下的冰山沒有人看得到。
    雨季的邦達潮濕，寒冷，空氣裡充滿虛無的味道。沒有人知道我們還會在這兒呆多久，前面的路是通是斷？有人暗自祈禱能早日到達拉薩，拉薩在某些人看來是結束或開始的地方，你可以在這兒坐飛機離去，滿懷對經過之地的思念，也可以從此開始旅程。也有人想：不通車或許更好吧，難得找到理由呆在這虛無之地。
    說它是虛無之地在我而言最初的佐證來自於某位物理學家站在喜馬拉雅所發的「我的頭去了哪裡」之感慨，超時空的幻影在他的腦袋裡大加閃現。在終極關懷重新變成人人嚮往的故事的今天，不能不說「虛無之地」是對西藏最高的首肯。
    坐在邦達的山頭幻覺的發生顯得輕鬆自然，山下的李軒據說是用望遠鏡觀察過我們，因此有人接吻有人擁抱的小動作是逃不過去的，即便點著了一根煙也是如此。
    因為邦達的水是放肆的，邦達的空氣是虛無的，我們不妨把邦達定位為故事起始之地，平靜的水面之下從來都是暗流洶湧，虛偽的意志之下從來掩蓋的是無理性的潛意識。
    
    終於，一輛東風大卡出現，可以裝走所有滯留邦達的人們，虛無粉碎。
    但接下來有美麗的水。
    在我們的車拐過一彎又一彎後，以前所有關於「水」的概念從此有了修正版，比如：水可以這樣的顏色出現，你可以說是藍藍藍藍藍藍藍藍的天映照下的幻覺。水可以這樣沉靜，你可以說是心底如水般寧靜後外在的顯現。水可以讓人如此絕望，你可以說回憶的面紗擋住了七月的眼光。
    但我固執地想：水原來可以這樣美。
    某人在山間哼起了齊秦的《一面湖水》：
    有人說
    高山上的湖水
    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
    一顆眼淚
    
    那麼說
    我枕畔的眼淚
    就是掛在你心間的
    一面湖水
    
    水並非孤獨存在，冰，氣，雨，雲，露，雪都是令人產生瑕思的變體。一般情況下你只看得到她的某一面或某幾面，但若同時出現你就不能不懷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覺，西藏的人民是幸福的人民-在這群行走的漢人看來如此-他們到達幻境不需要借助藥物，睜開眼睛就行。
    
    這輛載著人和牲口的東風大卡駛過然烏，鑽進帕隆藏布江衝開大山形成的峽谷，大卡和江水並行。
    峽谷寂靜，淒冷。
    一絲看不見的雨水在空氣中瀰漫，直沁人心。
    水面漸寬，幻化為湖。
    被水割得破碎零星的陸地上長有林子和草，馬匹鞝徉。
    穿著軍垮的少年高聲唱著《格薩爾》。
    他要這樣唱過一生？
    有人撇開相機在車的頂欄上蕩起了鞦韆。
    
    對面山上的森林露出了水顯示力量的痕跡，也是年輕的山脈成長的傷痕。
    水氣越來越大，籠罩人心也籠罩司機的眼睛。
    冰山出現在一切都已霧化之後。
    我小聲地向隔壁求證：我好像看到了冰山。
    冰山如此之近，又如此遙遠，靠著帕隆藏布江的我至今還未醒來。
    
    98年，行走在大水源頭的98年。
    98年，不同的水邊留下不同歌聲的98年。
    
    但我似乎沒什麼可談的了除開西藏，某種東西佔有後拒不退出的感覺讓人生疼。你不妨說這人正在掙扎著逃離，逃開的辦法似乎只有說盡。
    所以，唯一的出路還是回到主題-水。
    
    帕隆藏布江在它短短的幾百公里旅程中向我們演繹了水向多個極端發展的可能性，可以狂暴，可以秀美，可以如夢如幻。彷彿陀氏筆下絕望而純淨的瘋子，拿著刀子的女人美麗淒惶，又如行走於迷狂的斯泰因，只向不可能的內心求證。
    
    帕隆的狂暴對某些人來說始於102道班，在排龍終結。
    但長時間行走於塌方的亂石堆中的人們幸福。
    泥石流吞沒巨石和原木是分分鐘的事情。
    有人在泥石流包圍，亂石翻滾，刺骨寒冷的江邊過夜也是幸福的。
    所以，活下來繼續行走的螞蟻幸福。
    螞蟻們抖落幸福和疲憊向著有光亮的通麥進發。
    
    從邦達的山頭看到的是放肆的河流，就虛無而言達到極至。而帕隆藏布江時而婉轉，時而狂暴，顯然走的是另外一條路線，也到達虛無。
    
    去通麥的路上，螢火蟲閃爍？還是前面燈光的時隱時現？聽著江對面山塌的聲音，黑暗中的馬匹嚇了我一跳。空氣中瀰漫著植物和水的味道，這夜裡的香味暗合著模糊的童年-某個夜裡，細雨中行走的身影。
    
    夜裡，我們一遍一遍呼喊著「老俞」和在江邊過夜的人們-被水包圍的人們。
    
    第二天，他們居然還活著從亂石堆中爬上來。蓬頭垢面的人們幸福。我無法想像那夜的人如何度過於是嫉妒。
    
    尼洋河的水則是另外一種樣子，她恢復了人們對高貴氣質的想像，這是唯一我不得不在前面加上「她」的一條水，水終於回到常態，雖然她依然呈現藍藍藍藍藍藍藍藍的色質。
    
    
    《孤獨的水》
    沒有孤獨的水，只有孤獨的人。但假設你不過是一隻螞蟻，孤獨還會存在嗎？
    穿行於雨水的螞蟻們沒有理由孤獨，它們不過是水的一部分。所以有人站在高地感覺不到自己頭的存在，整天照鏡子的人有頭，整天想著女人的男人和想著男人的女人有頭，為著生計奔波的人有頭，傳播閒言碎語的人有頭。
    螞蟻沒有頭，螞蟻沒有孤獨。
    吃時吃，睡時睡的人沒有孤獨。
    現在行走的這群人感覺不到孤獨。
    
    站在多雄拉山口也撒一把有他們的圖案的碎紙吧，就算別人的紙保佑不到我們。水氣鑽進雨衣，感覺自己光著身子站在多雄拉的山頭。聽到四川來的背夫喊道：雄偉的多雄拉。在這可以死去的地方我只看得見你。
    我居然看得見你，所以我是孤獨的，沒有能夠成為螞蟻。
    日喀則的天空孤寂，雅魯藏布的上遊寬闊坦蕩然而寂寞的顏色誰都看得到。坐在畫家身邊的七月顯得落寞，已經沒有了畫家的興奮，他那件有全國郵戳的襯衣在七月看來也就是不再能穿到大街上的襯衣了。
    在德令哈下車的畫家讓七月再次想起某年的某某和某年的某某們，但德令哈不過是一座空城。孤獨就是七月穿得最多的那件暗紅色T恤，不全是因為喜歡，也是懶得洗。
    
    孤獨的七月揪心地想著老雪和波波。
    冷血的殘陽就像他騎的那匹瘦馬。
    
    老雪不騎馬
    波波不騎馬
    齊克果不騎馬
    古爾蒙和蘭波不騎馬
    
    只讓七月騎上這匹沒有嘴的馬
    
    沱沱河或者只在十月回到人們願意看到的狀態，但一切為時已晚，草色漸黃，天光瑰麗，只當是告別時的美麗。孤獨瀰漫圓滿的月亮，我試圖用膠片留下高地的月亮和月色下鋪滿黑夜的河水，徒勞。
    人們的孤獨不為中秋的月亮，不為遠方的親人，只為孤單的肉身。
    又有人在發笑，或者是上帝，或者是克爾郭凱爾。
    七月也在笑。當某人說思念他一定弄錯了思念的定義，或者混淆了思念的對象，在這世界上你除了孤獨還有什麼。思念除了填補你的孤獨讓你進入虛擬充滿的空間還能有別種的功能嗎？
    那人說孤獨是一隻迷鹿。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沱沱河是條獨自行走的河 ，沒有上遊也沒有下遊，枯色的草當中盛開的一朵巨大而有毒的花，斜陽，月亮增添它殺人的魔力，零星點綴的牧民只顯得廣大原野上沱沱河的突兀，而藍天白雲的如此逼近及上述因素讓它成為一條不可能的河。
    
    你，孤單的人，只當我講述的均為非現實條件下的衍生物，你可以選擇付之一笑，可以回到你的非現實當中，但不要進入我為你設置的陷阱。沒辦法，你可能已經進入，只為了我的陷阱存在的價值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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