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看到的山路是那樣的迥然不同，一掃五天前那個深夜的迷離與詭異。
    
    雅魯藏布江的一條碧綠支流在漫山黃樹叢中隱隱現現，沿路有歡樂的村莊
    和循規蹈矩的牛馬。我們努力回憶著當晚走過的路，試圖找出那座丟空的
    城堡，可是它就像一幅全息影像，隨著太陽的升起，深失於群山懷抱的某
    一處隱晦角落。
    
    再走得遠了，村莊和人煙漸稀少起來。到後來，便看不到有人跡的樣子。
    只是偶爾有一兩個騎馬的人經過，我們心裡便會一陣輕鬆，遠遠下了車，
    在路邊站好，詢問往直貢寺的路。四個小時的山路之後，進入了門巴鄉。
    村裡在收割，打穀場上村民們將收穫的青稞揚起，被風一吹，斜斜地立起
    一面金色的牆。當車子經過村旁時，大人、小孩都停下手裡的活，揮舞著
    臂膀用力地朝我們微笑。
    
    終於見到在峭壁上的直貢寺！
    
    那一堵山壁，錯落地鋪了大大小小幾百間紅色的僧院，掩映在秋天的紅樹
    叢中，仰視著深遂的藍天。有鷹在高遠的天際盤旋，我知道，那是天葬台
    上的禿鷲。
    
    那兒是藏民生命的最後一站，踏上這條山路，他們的身體便不復存在，靈
    魂獲新生。我不知道事實是不是真的這樣，但至少在藏族思想中，這就是
    真相。
    
    關於生命、肉體和靈魂的問題一直糾纏在我的腦中，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
    與達爾文的進化論相孛，可是他為什麼會在晚年皈依基督、篤信不疑？我
    常會在夜裡仰望星空，不知道在宇宙的深處是否已有了可以解開這個生命
    之謎的物種，他們在此之前也經歷過如人類般的困惑嗎？
    
    我掙扎在渺茫的迷霧中，甚至在攀爬上那些小小的修行室時，也幾乎忘記
    了高原反映的折磨。靈魂與肉體分離之後，能找到快樂的駐所嗎？抑或更
    痛苦，就像另一場人生。有一樣東西尖銳地刺在心頭，逼迫著我去尋找答
    案，兩年來精神的重負早已令我疲憊不堪，我終於知道夢裡在天堂向我招
    手的人是誰了。
    
    在推開一扇破舊的修道室的門時，我心裡有一道鈍鈍的痛在裂開，小文，
    我能否在這裡找到你的謎底？
    
    那是一間有著院子的小屋，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一個喇嘛身上，他坐在
    地上，用石臼搗著一種植物的葉子，看到我們，露齒一笑。他不會說漢語，
    而我也只會幾句很簡單的藏話。可他就那麼熱情地翻身進屋捧出了酥油茶。
    打著手勢，終於弄懂了他在做的工作－－製作香料。把這種粉末放到爐裡，
    會發出很大的煙直衝上天，那樣神便知道有人在試圖與他溝通。我急急地
    向他討了一包，小心地藏在懷裡。一定會有時機成熟的那麼一天，我會用
    到這包作訊號的特殊物體。
    
    想起直貢寺大殿負責招待的僧人叮囑我們要在傍晚六點前趕到正殿，便匆
    忙地從山頂往半山腰的主殿趕。雖不明白僧人的具體意思，但相信他。問
    他名字的時候，他說叫道濟，是西藏濟公。
    
    途中經過一個經堂，裡面傳來朗朗的誦經聲。掀開重重的布簾，裡面有一
    種奇異的檀香味。除了一絲金色的飛舞著塵埃的陽光，眼前一片昏黑。
    
    來到正殿的小廣場上，兩支經幢前已立了十幾位的僧人。他們排成一個奇
    怪的陣式，然後又散開，這時便看到中間的地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布袋。
    
    我們都沉靜下來，連那個病著的德國女孩也從二樓的僧房裡走出來。
    
    兩位老年藏族男女坐在二樓的牆沿上喃喃地唸經，我走過去坐在旁邊。他
    們朝我點頭，粉紅色的眼角向外翻起，女人不停地用衣角擦著流出的眼淚，
    衣服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但手裡的佛珠與轉經筒精光閃亮。
    
    廣場上的喇嘛排成一個圈坐下，開始誦經。那是一種重複的經文，在嗡嗡
    的聲響中，有種令人昏然入睡的力量。我緊抱著雙肩，暮色中寒冷的空氣
    從衣服的縫隙中鑽進體內。我在發抖，心臟開始緊縮痙攣，灼灼地痛。
    
    半天上有月亮，還有沒完全落下的太陽。
    
    一回頭看見東滿臉通紅地站在二樓的陰影裡。
    
    我想，他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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