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拉薩好幾天了，在大昭寺也徘徊了好幾次了。心頭空蕩蕩地，沒有著落。

然後，一個早晨
……
進了寺廟，和著一群，一個一個佛，看過來。
寺廟外下起了瓢潑大雨，寺廟裡是溫暖的人群，炙熱的酥油燈。
昏暗中，擦肩而過的是一盞盞搖曳而明亮的酥油燈，就陷入了一種油畫的質感中，厚實的人群，厚實的酥油味，厚實的昏暗。亮點，光暈，就是那明亮搖曳的酥油燈。
身體不像是自己的，自動地在其中飄浮，穿行。

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小男孩，才從寺廟外進來，夫婦倆渾身還布積著沉沉的雨點。那個小男孩長得非常漂亮，有點印度人的神色。他很乖地朝面前的大佛磕著頭。突然，就轉了個九十度，朝也是來朝佛的大爺拜了起來。小殿裡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用藏語嘰嘰咕咕地笑著。小男
孩便在笑聲中又轉了回去。
下面又有幾次，看他在父母前，在大殿的通道處歡快地跑著，心情就自然而然地笑了起來。

覺阿佛殿前依舊擠滿了靜靜待候的人群，我沒有加入。看過這一邊的松贊干布，文成公主，便繞到主殿的另一邊。
另一邊，第一組，也是松和文成嗎？是的，沒錯！（見附）
只是，不再是觀音和度母的化身，是那麼的，微微笑著，一根哈達，連接著這雙手和那雙手。神情，穿著，跟一對新婚夫妻沒什麼兩樣。就是普通的一對，一對普通人。只是那份莊嚴，大智，安詳，無法隱含地從眼裡，從嘴角蕩漾出來，讓人敬慕景仰。
她是一個大唐的女子啊，她是從我的故鄉走來啊，走了整整三年，將信仰和文化，和心靈的依附帶給了這許多人——此刻，我身邊這週遭的人們和他們的祖先，他們的祖祖輩輩。
她是中原的柔和與秀美，她迤邐著中原的柔和與秀美，整整三年，來到這離天最近，離家最遠的地方。
她是我故鄉的親人呀。
淚水就噴湧而出，不停歇地流淌。是暢快，也是羞愧。
也有一絲壓抑。告訴自己，不要濫情，不要在這藏人心靈的土地上發洩自我的情感和委屈，不要借用他們的氛圍來煽情。這不是你該哭的地方。
另一方面，是感激。有這樣一種遠方的情，在這迷惑而又渴望慰籍的地方，被佛感知，被佛寬慰，被佛引導。心中的不暢，連自己都無法準確捉到的不暢，突然就被佛疏通了。
哭吧，這是你娘家的人。在娘家的人面前，不要害羞，不要作勢。心裡的委屈，心裡的渴望，全化作眼淚，盡情地流淌。
是的，在大昭寺，在那麼多佛面前，我找到了自己的佛。那一張善良而親切的臉龐，那一個智慧而大度的微笑。立刻，就成了我的親人。
講得通俗一點，就是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這個老鄉，走了三年，走了一千三百年。
而我，才走了三個月！

依稀里，想出那一段。現摘抄如下：
「（贊普）與公主會晤，於此有三種不同見相：在十方如來境界中，見主與王妃兩人，以十二佛行之相，作利一切有情之事；住十地等菩薩境界中，見聖觀自在菩薩變化為贊普松贊干布，尊勝度母變公為漢女公主，作利一切有情之事；在世俗凡夫境界中，僅見王與王妃兩人，交杯合巹，對搓牽絲而已。」　　　　　　　　　　 （西藏王臣記）

我只能作一個世俗凡夫。
用自己的悲歡離合來感知大昭寺，這個世界的中心。

上了金頂，雨還在下，但卻是初霽的感覺。看遠處的雪山，中處的布達拉，近處的藏房，還有仰頭可見的雙鹿，低頭可見的磕長頭的一個喇嘛。
好多天來，第一次，有了重新操持照相機的慾望。清晨，穿過大昭寺門前磕長頭的人群，我無法把相機取出來。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堵塞著，極不情願去碰相機。
我想，很多人會跟我有同樣的感受。不是記者，來採擷新聞，不是攝像師，來捕捉鏡頭，也不是域外客，來觀光獵奇，更不是內地相當的人，來滿足自己回家後向親朋展示的慾望。
這是別人的生活，別人心靈真誠的交付。你有什麼權力，最重要的，你有什麼激情要去抓取這些鏡頭。這鏡頭，只應該用心靈去抓取，能不能抓到還是個造化的問題。
我沒有任何勇氣和膽量去動照相機，我怕自己心虛。
還有一地方，我也是同樣的感受和作為。那就是，在理塘看天葬的時候。

也想起一個攝影師曾被人這樣說「你拍那麼多的藏人。可是，你拍的皺紋再多，也拍不出靈魂。」
也想起曾經讀到的一句：「最後我發現，沒有看見佛的是我。」



附：
我看到的「文成公主」是仲敦巴，「松贊干布」是阿底峽。
仲敦巴：阿底峽之弟子，噶當派創始人。阿底峽，藏傳佛教後弘期第一人。居阿里傳法三年，後應仲敦巴之邀，來到衛藏地區說佛講經，廣收門徒。仲敦巴為其大弟子，繼承其全部顯密教法，以此為基礎形成噶當派。即格魯派（黃教）前身。
大昭寺裡那麼多大師，那麼多佛。蓮花生，宗喀巴，米拉日巴，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強巴佛，十一面觀音。。。更不要說那尊覺臥佛——佛祖釋加牟尼12歲等身佛，由文成公主帶入藏，成了藏民心中世界的中心（拉薩）的中心（大昭寺）的中心（此尊佛）。
我偏偏面對阿底峽時落了淚。
當時，是第一次靜靜地一個個看過來，但並不認識所有的佛。看到這兩尊，（阿底峽和仲敦巴）那麼的人性化，那麼親切的微笑，有一根哈達牽著兩雙手，不似其他佛，或莊嚴或兇惡。因為覺臥佛的那一邊是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他們被藏民認作是觀世音和度母的化身，塑像也如佛一般高貴端莊）所以想當然地以為這也是松和文成，只不過是佛作為人的一面的表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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