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上海小資的西藏之旅
三輪車在林木茂密的羅布林卡對面停下,言和我用太空漫步一樣的動作緩緩下車,免得再出現什麼劇烈反應。言低頭從口袋裡掏硬幣準備付錢。我開始環顧四周的景色,突然發現遠處的房子開始模糊不清,正在擦去滿臉汗水的車伕變得面目猙獰而形狀奇怪,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是用上了PHOTOSHOP裡的扭曲濾鏡。甚至比這還要糟,我判斷不出看到的任何東西,除了不是眼前一片漆黑以外,和瞎子沒有區別,我不能做任何事情,只好定格一樣停在那裡。幾秒鐘之後,車伕的聲音在面前響起:“你沒事吧?”與此同時,濾鏡的效果開始減輕,一切又慢慢在我的視覺中有了意義。眼前,一張是車伕的迷惑的面孔,一張是言緊張的表情。我向言眨眨眼睛:“又來啦!”
言說:“怎麼一樣都沒少啊!”
她指的是我高山反應的症狀。我這種間歇性失明在我們上次進藏的過程中就發生過,而且也是在飛上來之後的第四天出現的。這樣一來,所有的反應種類,包括上次有過的,上次沒有過的,書上寫過的,書上沒寫過的,我都有啦!
好在虱多不癢,都已經有那麼多反應,也就沒什麼再好怕的了。我照樣鎮定自若地拉著言朝西藏博物館裡面走去。一個下午,我一會兒看得見,我一會兒看不見。言只好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生怕我在看不見的時候瞎走,一頭撞到某一個吐蕃時期首領的盔甲上去。
飛向拉薩
我們這一趟的旅行,是在非典最恐怖的5月上旬開始計劃的。那時,我們的朋友阿濤剛剛聽說西藏實行了非常嚴厲的隔離政策,正垂頭喪氣地擔心今年沒辦法再上去。
阿濤,當她在她的高級寫字樓裡,用非常柔軟的普通話和你說話的時候,你是不會想到這人骨子裡還會有如此瘋狂的一面的。2002年,她曾經在5個月的時間裡兩次進藏,特別是第二次,包括往返滬藏的全程,只有9天的時間,她居然進了阿里並且花了三天徒步轉了崗仁波齊,真厲害。2003年,阿濤雄心勃勃的計劃是川藏進青藏出,期間用7天的時間轉納木錯。但是,這該死的非典!
看到她灰頭土腦的樣子,我和言不斷勸慰,用盡所有的詞彙和邏輯來論證,到夏天的時候,西藏的所有隔離措施一定會取消的,今年想再上去一定是能行的。我們的遊說是這樣的具有說服力,不僅阿濤的信心終於死灰復燃,連我們自己,最後也決定一起上去!
後來?吃了無數頓飯,打印修改了無數次長達數頁的計劃書,終於拉出了一支像樣的隊伍,計劃8月走。7月底,我得意地獲悉西藏的非典限制措施已經放鬆許多,都大家開始進入集體採購裝備階段,但是我卻獲悉自己在8月份要請長假的前景非常黯淡。掙扎一番,我和言兩個人決定7月中旬單獨提前出發,力爭能轉納木錯,也算給其他兄弟姐妹們打個前站。
7月18日一早離開家飛成都,間隔2個小時轉機,下午3點,我們就透過大巴的玻璃,看到了紅山上高高的布達拉宮。
輕敵思想造成失敗,這在我們黨的歷史上,是有過教訓地!
在八廊學住下,和隔壁房間的廣東客吹牛,跑到街上去買日用品,高山反應晚上就給我們見了顏色。
大概的過程如下:
下午7點,在飯館裡喝酥油茶,得意洋洋地給阿濤她們發短消息。
8點,買了一熱水瓶的酥油茶扛到八廊學三樓的房間裡,準備好好享受一番。
8點半,想想還是太平點,躺下休息比較好。
9點,開始感覺胃的存在。
9點半,先是言,然後是我,開始小吐。
10點,言吐過之後好了,我開始大吐。
12點,勉強橫在床上堅持,聽著馬路對面什麼音樂酒吧裡一幫子人一刻不停地唱歌和彈蹩腳的吉他,氣啊!
12點半,言去把看門大叔敲出來開八廊學的大鐵門,到馬路上攔出租送我去醫院。
1點,坐在自治區第一人民醫院急診間裡。那是五十個月前我因為高山反應來看病時坐過的同一張椅子。言又去五十個月前的同一個窗口付錢買藥。
1點半,吊鹽水、輸氧,繼續吐,吐啊吐啊吐!
5點,鹽水吊完回去,言又把把看門大叔敲出來開八廊學的大鐵門。
8點,餓得難受,可是喝點水也吐。我苦啊!
言本來情況還可以,被我折騰了一個通宵,也開始兩眼發直了。
還沒完呢,在八廊學的房間裡,我兩眼金星,言兩腳發軟,上次來西藏從來沒有的頭痛頭暈也在我們兩個身上出現。我們只有躺在床上喘氣的份。
知道我又犯了病,手機上短消息響個不停,家裡爺老頭子發調頭要我們回家,阿濤拚命要我們堅持堅持再堅持。
這是兩種出發點和要求都截然不同的關心,但是都同樣讓我們感動。
一開始想回去,後來想想,禮拜六出五千塊飛到拉薩,吐一個晚上,禮拜天再出五千五百塊(這種時候哪裡去買上海—成都的打折飛機票啊!)飛回去,要是真這樣,這個週末可太沒名堂啦!
後來我胃的再抽兩下,言的氣再喘兩口,就想想,還是家裡說得好,錢算什麼,身體要緊,回去算了。
再後來,想回去也回去不成了:我開始發熱,不高,但是足夠讓堅守非典崗位的貢嘎機場的溫度計看出來,不給我上飛機了。
9點,再去醫院,聽藏族小醫生的勸,到隔壁紹興人開的杭州小吃店裡喝了碗粥,這才覺得好些。到布達拉廣場前坐了一會兒,然後回八廊學,也不去抵制什麼FB了,換了對面底樓帶獨立衛生間的房間,繼續睡覺。
這次的反應這麼厲害,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回想起來,第一,是出發之前,我單位正好有生活,我拼了整整兩個禮拜的命,就算不上高原,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更何況直接就拉上來。第二,實在是有些輕敵了。上次來有人接,有人安排旅館,這次一切都要靠自己,我們還得意揚揚跑出去買這喝那,自然要給我們,特別是我,來一點教訓了。
拉薩的日子
睡了一天,我們到20號的早上終於才能開始做到不用力呼吸不哼哼嘰嘰。看到窗外面明晃晃的太陽,我們兩個象受傷掉隊的紅軍一樣相互攙著,叫了三輪車朝布達拉廣場去。
這成為以後幾天我們的習慣,只要出門,總是不假思索地朝布達拉去。或者做中轉去其他地方,或者就只是在那裡坐著。
先打聽了布達拉宮的開放時間,特別是售票時間,然後穿過廣場,朝藥王山腳下走去。
這是我們要還的第一個願望。上次在拉薩,因為時間、天氣、安排等等各種原因,我們居然沒有拍到過一張滿意的布達拉全景。幾年以來,每次在雜誌、網上看到類似照片,我和言總是要唉聲歎氣半天。藥王山西南角的山腰有一小塊平地,因為角度合適,又是制高點,正是無數布達拉宮照片誕生的地方。今天,終於可以如願了!
用極慢的速度一級一級台階地爬上去,我們架起機器卡嚓了一通。接下去,又是慢慢在地上坐好,相互靠著看下面發呆。
布達拉廣場和四年以前相比,越發顯得氣派和現代。馬路邊豎著的廣告牌上,周傑倫拉長著臉在給某某公司的短信做廣告,馬路上,和各種各樣越野車一起飛奔的,有賽歐有波羅,有別克有雅閣,還有雷諾風景。朝東是寬闊的北京東路,兩邊已經高樓接連不斷,商店鱗次接比。宇拓路的林蔭早在02年就被盡數砍光,現在成為一條佈滿不倫不類建築的曝曬著的步行街,到處掛著旅遊定點商店、旅遊定點賓館的金字招牌,人影倒是寥寥。
下午我們在大昭寺裡泡了半天,看善男信女進香磕頭,看大隊喇嘛拍手辯經,看高鼻子老外到處拍照(有一個估計是專業記者,行頭很好,而且比畫半天才拍一張,拍完了還拿小本子記一大堆)。還用我們掩飾地很好的口音,和一個成都人一起大罵齷齪小氣的上海人。
第四天,也就是7月21日,上午繼續是大昭寺,這是我們要還的第二個願望。是的,就是在大昭寺裡好好地逛一逛,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地逛一逛。
和內地寺廟的規整佈局不同,西藏的寺廟沒有非常嚴格的定式,樓殿交錯,迴廊遍佈,不少大殿能有幾重房頂,可以順著梯子爬上鑽下,忽而大殿幽暗逼仄,忽而平台陽光奪目。行走在大昭寺,好像在陰陽兩界六道輪迴之間來回穿梭。不經意之間,就站在了金頂上面,可以舉手觸摸那標誌性的金鹿和法輪;走著走著,從緊貼地面的小窗看進去,下面正是剛才穿過的大殿,裡面幾個喇嘛依然在唸經不止。
下午聽幾個朋友的介紹,我們決定去西藏博物館。
間歇失明的症狀正是在到博物館的時候,又開始在我身上出現。一切和上次一樣,該來的都來了,那就讓他去吧!
西藏博物館的確還值得一看,當然僅僅是對已經適應了高原的人來說是這樣。去過上海博物館的人都對他回字形結構有印象吧,西藏博物館基本仿照了她的設計,各樓面的展廳都圍繞著中間挑空的大天井排列,造得很規整,也很寬敞。
問題是,設計或者建造的時候,他們沒有把上海的自動扶梯一起抄過去。所以,你必須一層層地爬上去。我們兩個人,走平地問題不大,走樓梯,還要算一個一個力氣活。通常上一個樓面,中間至少還要休息一次,每次休息,我都要把偷工減料的設計者和建設者給狠狠地咒罵上幾句。
從博物館出來的下一站是藥王山的後山,這同樣是我們要還的一個願。因為上次從西藏回來之後,我們才慢慢知道和布達拉宮近在咫尺的藥王山風景也有不少。
藥王山的後山,有一片摩崖石刻。論規模,當然比不上龍門雲崗,但龍門早已成為古跡,而這裡還是活著的風景。依然有人不斷地增加新的佛像,原有造像也因為被不斷塗抹,色彩保持著長年的鮮艷欲滴。再往裡,就是一個刻經的工場,有幾個年輕的石匠圍坐在一起在鑿著藏語經文,身前身後,刻好的和還沒有刻好的石版都堆了一層又一層。雖然這裡離拉薩市中心的直線距離不過幾百米,但是幾乎很少有遊客來,空氣中除了煨桑的香味之外就只有刻石的叮噹聲音,顯得非常靜謐。他們幾個人都只會極其簡單的漢語,我們之間用微笑來交流還更容易一些。
納木錯,是我們這次來西藏最重要的目的地。上次來西藏的時候,納木錯給我們留下了非常非常美好的印象。在那樣高的大山裡,在雪山的環繞之中,能有這樣大一個湖泊,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更無論這湖水展示給我們看她她深不可測的藍色。我和言始終不能忘懷。但是拉薩的海拔是3700米,納木錯是4700米。一想到還要高上整整一千公尺,我和言的一條腿肚子都打哆嗦。只好先把納木錯放在一邊了。我們在八廊學著名的留言板前一張張條子的看,想找合適的道伴搭伙去個什麼地方,條子上滿世界都是厲害角色,要麼非阿里、川藏不去,還有招一起騎自行車出遠門的。看得我和言的另一條腿肚子也哆嗦起來。
我們曾經在驢和鴨子之間尋找過自己的定位,確定自己是屬於馬類的,是有點錢,只是有點小錢的主;是講情調,只是講小情調的主。用時髦的話說,就是小資一類的。對於自虐式的旅行,只有敬而遠之。看來我們要找阿濤介紹的司機,自己出發了。
搜索著頭腦中有關西藏的各種資料,條件是:有點風景,氣候舒適,離拉薩還不能太遠。
我和言在布達拉宮腳下的一家小吃店裡劃拉著灑了一點鹽的兩碗稀飯,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巴松錯了。
巴松錯,風景在路上
通過幾個電話,我們終於和頓珠在布達拉廣場見了面。他正是我想像的西藏司機的樣子,皮膚黝黑,鼻子堅挺,永遠是一臉的微笑。
和頓珠在湖心亭的茶室裡坐著,我和言使用著非常緩慢的漢語問他,去巴松錯有多遠,要多久,多少錢等等。阿濤曾經告訴過我們,說頓珠人不錯,但是車不行,去年從阿里回來的路上就飛過一個輪子。還有,他漢語不行,但是英語不錯,如果和他說洋文的話,這傢伙能把祖宗八代的事情都告訴你。真可惜!我和言正好相反,和你討論祖先,我們只具備使用漢語的能力。
幾句話聊下來,我們覺得他的漢語沒有那樣糟糕麼,最起碼聽力很不錯的,我們說話的一半,他都能給出準確的回答,另外一半,大概實在是詞彙有限,他都會一抬下巴發出“沃——”的長音表示理解。
最後我們又問他,你的車現在怎麼樣?他又是很輕鬆地“沃——”!藏族是不大會說謊的。我和言對頓珠的這個回答頗感滿意。
這慌報軍情的阿濤!
凌晨5點,天還是完全漆黑。八廊學倒霉的看大門大叔又在睡眼惺忪開鐵門的時候,我們聽見外面有汽車開來然後停下怠速的聲音。推開門,頓珠立刻迎上來,麻利地接過我們的包朝後排放。我想拉開右邊的車門上車,不料一下,兩下,居然沒有拉開。頓珠尷尬地笑笑,跑回車裡,從駕駛座上探身,從裡面給我開了門。
看他那已經非常熟練的動作,我就知道,這扇門的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
出發。藉著微弱的燈光——確切地說,是不斷被甩在身後的路燈的燈光,儀表板本身的夜光顯示幾乎可以忽略不記——我仔細觀察儀表板。水溫和機油壓力表指針還正常,但是最大的速度表上的那根針,紋絲不動地垂直向下!再豎起耳朵聽聽發動機的動靜,我不由地歎口氣,回過頭和言對看了一眼。
看來阿濤對頓珠車的評價是有點道理的。昨天在心裡罵阿濤是錯怪她了。
不管怎麼樣,在墨竹工卡的公路上和初生太陽金光的相遇時,兩邊的油菜田里花開滿地,被陽光一照,天上人間俱都燦爛一片,也就不去理會引擎的痛苦掙扎聲音了。我也突然發現已經不再間歇失明了!
從這裡開始,高原就悄悄地把我的高山反應收藏起來,把美妙的夏季風景毫無保留地拱手交出。藍天白雲雪山草場,一切都和明信片一樣。翻過制高點米拉山,海拔逐漸下降,景色愈加秀麗,是的,是秀麗,藏東南充沛的水氣滋潤著這裡的每一寸山水。公路兩邊的山上植被茂密,如果不是山勢巍峨,幾乎就是華南丘陵的翻版。公路一直順著尼洋河的右岸前進,我和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河流。河水是真正的藍色,和海一樣藍,在兩邊綠色的簇擁中翻著星點的白色浪花流淌不停。在河谷裡,尼洋河有時會分成幾股,有時又匯合在一起,河心經常出現一個個沙洲,我驚訝於這河水是這樣的溫柔。南方的河中也有不少這樣的沙洲,但是因為水位起伏不定,植物根本沒有辦法立足,沙洲上經常是光禿禿的鵝卵石;尼洋河的水位也許一年之中根本就沒有什麼變化,她的沙洲清一色是綠色的,長滿了草和灌木,沙洲如果稍微再大一點,四周還會沿著河岸長出樹來,像是圍上一圈濃綠的項鏈。
我們讓頓珠停車,走下公路跑到河邊,讓那清澈的藍色舔濕我們的手。河灘上滿是花朵,大概是河水哺育地太好,大概是陽光滋潤地太好,大概還有其他的原因,這些野花也絢爛無比,花朵高低錯落,鋪得滿地都是。我們只好拚命走大步,好盡可能少踩倒一些。在河邊回頭望去,公路也完全被兩邊的花朵淹沒,完全看不到路面路基,偶爾經過的車輛,就像是在花海中間披波斬浪。
讓我們非常高興的是,這一天行程中的所有公路都非常好,無論是318的幹線還是從通向巴松錯的支路。頓珠跑著跑著也快活起來,裝一盤髒兮兮的卡帶,哼著小調,開始越跑越快。我說,不著急,慢點好了。這傢伙又是發出他那招牌式的“沃——”,然後,然後繼續加速。
我們終於有點明白。這傢伙的“沃——”,不是我們的“哦”或者“喔”,他每次這麼表示的時候,其實都是根本就沒有明白我們的意思!這個“沃——”,與其是不置可否的回答,還不如說就是徹底的不懂裝懂!
嘿嘿,慚愧,言的四級當年只有59分,天曉得她是怎麼畢業的。我呢,乾脆就沒有去考。現在我們和這麼一個先生要呆在一起,真是夠嗆。
我開始搜腸刮肚找英文單詞要和他交流,先從有實用意義的單詞諸如“STOP”,“SLOW”開始,然後是普通的生活用語,並且逐步發展出短語和句子,比方“DO U HUNGRY?”,“WE NEED REST”什麼的。頓珠也痛苦地用緩慢的短句回敬我們。幸虧狗剩一向不怕丟人現眼,有什麼說什麼,能用英文用英文,說不明白用漢語,實在沒辦法不明白了就英語漢語外加手勢象聲詞並用,居然也交談得頗為熱烈,典型的一段對話回憶如下:
頓珠:IN TIBET,WE DO NOT EAT MEET.
狗剩:WHY?
頓珠:BECAUSE MEET IS PIG.WE DO NOT LIKE PIG AND HORSE.PIG IS TOO DARTY,HORSE IS OUR FRIEND. WE MEET YAK.BUT NOW,SOMEONE WHO LIVE IN LASA SALE THE YAK IS NOT THE TRUE YAK.
狗剩:AND WHAT IS IT?
頓珠:DONKEY.
狗剩:I DON’T KONWING.
頓珠:O,I CANT KNOW THE CHINESE NAME OF DONKEY.
狗剩:SHEEP?
頓珠:NO.
狗剩:HORSE?
頓珠:NO.
……
最後,狗剩一拍大腿,張開嘴發出一種動物鳴叫的聲音來。頓珠立刻大叫:YES!IS IT !
我也大叫:OK!
言在後座笑得人仰馬翻,我一臉嚴肅地告訴頓珠:DONKEY,IN CHINESE,WE CALL IT “驢”。
下午2點,我們就到了巴松錯。
在景區餐廳裡,頓珠看著菜單,猶豫了半天,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著坐在桌子對面的我說,MAYBE,雞蛋面?
OK!雞蛋面!然後我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著言,咱們?
言翻翻眼睛,都是雞蛋面吧!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故事,實在是這裡的所有菜點的價格都遠遠超過了我們三個人的心理價位。雞蛋面是上面最便宜的東西了,15塊一碗。至於其質量和數量,哼,如果在上海哪家小飯店膽敢給我端上來這樣三碗麵,哪怕是5塊錢,不,3塊錢,哼哼,我都要他好看!
這是我們在中國任何地方吃到過的最貴的、最難吃的,量最少的雞蛋面了。這鬼風景區!
巴松錯曾經是與世隔絕的修煉地,島上的活佛系統自成一體,而且是女活佛。在現在旅遊開發的滾滾人潮面前,“與世隔絕”這個詞早就被隔絕掉了。幾個女喇嘛圍坐在樹底下,以這棵樹為圓心,2米為半徑,圍了整整半圈黑白狗頭紅藍馬甲在不停地大照其相,她們照樣旁若無人地吃零食聊天。
島的背面人很少,岸邊有幾塊巨大的石頭半沒在水中,四周的樹上掛滿了風馬旗。頓珠一個人正踮著腳站在石頭上艱難地掛他的旗,看見我們還很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已經知道我們並不信仰任何宗教。不過我們習慣於對於別人的信仰給予充分的尊重,我和言同時伸出手去給他的旗子幫忙拉上一把。頓珠很是感謝,點著頭連說3Q3Q。然後和我們聊起巴松錯的故事。
巴松錯雖然不是聖湖,但是也有她神秘的地方,據說有暗洞一直通到藏北的納木錯。頓珠比畫著說,就曾經有牧民的犛牛失足落進巴松錯,那牛就此不見,後來居然從納木錯噴湧而出。西藏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到處的山水都可以生長出神靈來,所以我和言只是微笑著聽他把故事講完,也不用去追問那犛牛經過這五六百公里的旅行以後是死是活,牧民又是如何發現。頓珠又說,現在到處是花草,是西藏最好的季節,但是對巴松錯而言不是。因為ALL THE YEAR,巴松錯所有的樹都是綠的,這裡的四月是最美麗的,那時,湖邊的山上積雪會非常之低,白色的積雪從山頂一直下來,把綠色的樹林和綠色的湖泊圍繞在中央。
大部分的遊客晚上都會住到幾十公里以外的八一鎮去,四五點以後人就漸漸少了下來。兩個縴夫也停下來,任由木筏在湖面上晃悠,靜靜地坐在上面抽起煙來。我和言半躺在岸邊,看著陽光一點一點斜下來,在極淡極淡的水氣中穿過遠近不同的山頭,又在縴夫的身影上包上一圈明亮的光暈。
雖然簡易房子的隔音效果很糟糕,隔壁房間叉麻將的聲音毫無阻擋地可以傳過來,我們睡得還是很好。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已經亮了。跑到屋子外面,看見群山後面東方天空一片金亮(當然,我並沒有辨別方向的天賦,所以應該這麼說,那金亮一片的就是東邊),多好的天氣!可惜旅館造在樹林後面,根本看不到晨光中的巴松錯。我回來趕快拿了照相機衝出來,到處尋找制高點。
正在四處張望,忽然聽見一男一女的高聲對話,循聲看去,一個傢伙正在鐵架水塔的上面拿著大炮筒在瞄,一個女的也順著梯子要爬上去,到了一半實在爬不動了,正和男的吵吵說不爬了,上面有什麼好看的。
我眼睛一亮,立刻用關切的口吻和她說小心啊,不行就下來吧。等她一著地,自己就背著包飛也似的往上爬。
巴松錯的海拔比拉薩低了一點,在茂密林木的呵護下,小氣候明顯強過拉薩,我的感覺已經好很多了。上面的風景自是不錯,但是太陽剛剛躍出大山,明晃晃地直照過來,逆光已經沒有辦法拍了。先上來的傢伙得意地勸我,兄弟,你上來晚啦,要早點的。我6點鐘天還全黑的時候就上來了。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只好恨恨地看著他收器材的背影。照不拍,至少我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大地!
底下的住宿區陸續有人起來了。言也恢復了不少,就看見她的頭頂心和兩個肩膀在房間和室外的水龍頭之間奔過來奔過去,稀嘩稀嘩拚命地洗,好像要把前兩天沒好好洗漱的虧空補回來一樣。
九點多鐘以後,遊客又陸續多了起來。和頓珠商量,如果要在天黑前回到拉薩郊區,差不多就要在10點左右出發。這樣也好,昨天的晚飯的名字又叫做雞蛋面,你知道,我們沒有其他選擇的。10點走,我們就可以逃過第三次雞蛋面大餐了。
我們在巴松錯的最大失誤,就是跟著頓珠住進了景區。到這天的早上我登高之後,才發現公路遠遠不是到風景區為止。繼續往下不遠,就是一個同樣臨湖而建的普通村子,和旅遊開發毫無關係。想來如果跑到那裡,也許一樣的風景,雞蛋面的價錢就不一樣了吧。
巴松錯是一個堰塞湖,再往下就成為一條河流河,匯進尼洋。再一次和尼洋河相遇,真的感覺心曠神怡,我拚命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好看風景的里程數,言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停車,拉著我下去拍照,跑到最後,乾脆讓頓珠在車裡定心睡一覺,我們下到河灘邊找了個平坦地方也躺下瞇起來。
走著走著,頓珠的車終於不爭氣了,咳嗽吐痰擰鼻涕的開始莫名其妙地拋錨。開著開著,突然車子發沖,然後怠速穩不住,要猛踩油門才能啃吃啃吃跑兩步,再堅持一會兒,“活絡活絡活絡絡”地,就無可挽回地熄了火。
頓珠笑笑,帶上手套拿起扳手和旋鑿就下去修車。第一次壞的時候,我還一本三正經地下去看看能不能幫點什麼忙的。
我當年開過一輛有15年車齡的摩托車,嘿嘿,也經常有這樣的毛病。我到最後也沒有明白故障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反正每次壞在半路,只要把化油器拆下來大卸八塊然後再裝上去,一般就萬事大吉了。
可是,居然頓珠也是這樣修車的!看著這小子能拆的都拆,搞得一地零件,我就嘀咕,大靈不靈的。等到他把車鼓搗得啟動了,我問WHAT TROUBLE?這傢伙倒是蠻老實:I DON’T KNOW.
絕倒!言又暴笑,原來世界上象狗剩這樣亂修車的人還有啊!
第二次,第三次熄火的時候,我就再也不管他了,拉了言跑下公路拍照去。
午飯在工布江達縣城解決,看過菜單上的價格,三個人敞開肚子吃起肉來,吃得滿嘴油光,吃得心滿意足,吃得忘記一切,吃到最後,起身走人,老闆娘趕快追出來,喂,錢,錢還沒給呢!
這邊還是陽光明媚,過了米拉山口,立刻下起冰雹,下得山去,又轉成瓢潑大雨。要在天黑前趕回拉薩,時間有一點緊了。其實我們並不是害怕夜路,主要是知道我們兩個喜歡拍照,頓珠告訴我們在拉薩河南岸的一座小山上可以遙看拉薩全城,並且那地方和布達拉宮遙遙相對,正是攝影的好地方。頓珠大概是為了確保我們能拍到夕陽下的布達拉,在雨中開始加快了速度。回到工布江達那大片油菜田的時候,我們終於衝出了雨區,背後依然是烏雲低沉,頭頂卻是藍天白雲,再前面拉薩方向,雲霞璀璨,陽光從雲中噴薄射來。我們欣喜若狂,也不管拉薩不拉薩了,不斷地停車拍照。
最終,等我們到達拉薩大橋的時候,暮色已經徹底籠罩了市區,遠山都已經暗淡下來來。布達拉宮還有一點燈光,在群山昏暗的襯托中影影綽綽,顯得安詳而寧靜。
關於乞討
關於乞討,西藏的乞討者可能是全國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幾乎可以和前幾個月上海南京路上要飯的情況相比。西藏的乞討是他們文化中間的一個特有現象,我和言兩次在拉薩,都非常仔細地觀察過乞討者,我覺得可以仔細一說:
通常情況下,標準的乞討者都可以順利地得到錢,慣例是一張一角錢的紙幣,他們也絕對誠實地將當天的所得全部攥在手上,一疊毛票,而不會像我們在上海熟悉的那樣,碗裡永遠不多不少有幾個一塊頭。施捨者如果沒有零錢,也會拿出大票來等乞討者找零。這個過程雙方都非常地坦然和自然。這種情況,在其他地方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果從社會學的角度追原因,我認為,也許是因為西藏牧區的自然條件比較惡劣,可能一場大雪下來,幾天以後,一家牧民就會一無所有論為赤貧,除乞討就無法生存。同樣,今年可能是張三遭災,李四給錢,明年就是李四向張三乞討了。因此,乞討和施捨成為藏民族相互支援、相互團結的一種特殊方式,給和接受,都是正常的,應該的,雙方的地位是平等的。
此外,還有一個理由可以支持我的判斷,就是標準的乞討者,包括以五體投地前往拉薩的人為代表的被施捨者——他們一般不主動乞討,但以路人的施捨為生——都不拒絕實物,吃穿用,給了就拿。這就更可以說明,這是他們生存,而不是生活的方式。
所以在上海,我是從來不給乞丐錢的。他們是職業化的,我親眼見過投幣坐24路到淮海路下車,然後走到百盛門口的廣場開始上班的安徽婦女,更親眼看到過下班換了乾淨行頭鑽小飯館吃雞的老漢。與其說西藏的乞丐是藏族的恥辱,莫不如承認,內地以要飯為職業的群體是我們漢族的悲哀。
關於乞丐,我還有話要說。99年去的時候,感覺拉薩的藏族居民一般不拒絕給錢,但是這次去,我們看見很多拉薩市民也有呵斥著不給錢的情況。我們曾經按照習慣,在大昭寺門口給乞丐一張一角的,不料對方用流利的漢語回答我們,給張一塊的吧。在飯店門口,還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個大人遠遠站著,幾個十來歲小人上來抱過路人的大腿要錢。這樣的情景,我們並不陌生。
我真的很慚愧。漢族文化裡最卑劣的一面,正在不斷污染藏族的純潔。
拉薩城、八廊學和納木錯
拉薩城,是一個製造懶人的地方。
雖然北京路和江蘇路在相互攀比中越造越寬,但是拉薩依然可以提供足夠數量的場所供人矯情。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又一次在拉薩過起了重複而懶散的日子。
不去追求什麼景點,什麼特色,我們鑽進老城的茶館,一坐就是半天,和藏民混在一起喝甜茶,研究隔壁喇嘛遞過來的佛教啟蒙讀本;我們在布達拉德央夏的陽光裡背靠背坐著,和一個廣東來的研究生聊天;我們在拉薩河邊玩水;我們租了自行車,只背著一個水壺和一個照相機,在拉薩的大街小巷到處亂跑。
寫到這裡,我真的不能自制了,讓我停下鍵盤,讓我去泡一杯茶,閉上眼睛到回憶中去靠一會兒吧。曾經有人總結拉薩的美麗,是因為在這個城市,人們很容易感覺到天堂的存在。天堂,也許就在布達拉的金頂上,或者是大昭寺前長燃不熄的酥油燈中,也可能彙集自隨處可見的藏民坦然友善的微笑中。天堂,就在我們的心裡。
八廊學是拉薩最有名的散客旅館之一。
99年我們第一次上來的時候,八廊學正在網絡和《LONGEY PLANT》上紅透半邊天,可惜熱情的東道把我們安排進了自治區政府的招待所。4年後的今天,八廊學在吉日等等後起之秀的壓迫下,已經顯了一點老態,成為北京東路一帶幾個散客旅館中唯一能有空房的一個。
徐娘風韻猶存。在八廊學的院子裡,川流不息的是各種驢子們。往往是兩個極端,要麼身負大型登山包,全套骯髒不堪的衝鋒行頭,兩眼放光地談論目標地域;要麼,在十幾度的清早或者半夜,穿著吊帶衫踢著拖鞋坐在樓上走道的靠椅上輕鬆無比地談論自己到過的最高高度,5000米是不能算談資的,起碼六、七千,八、九千的應該也有不少吧。
我和言的沒有那麼好的資本,一般情況下都是站在那裡,誠惶誠恐地點著頭,聽別人給我們得不得得不得地講解,初上高原都要注意點什麼,拉薩都有哪些地方應該去的。
每天早上,我總是會在5點鐘的時候醒來,看看窗外淅淅瀝瀝的夜雨,然後回過身繼續睡覺。7點鐘,天空開始變亮,雨越下越小,最後停止。我站在窗子前面,看著早起的服務員開始抱著大臉盆在院子裡洗床單,然後把言叫醒開始討論今天我們到哪裡去逛。拖法拖法到8點半,兩個人勾著手兒,踩著八廊學濕漉漉的地面,迎著初生的太陽出門啦。
這其實是我們還了的又一個心願,拉薩的夜雨和陽光。99年上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季節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拉薩這兩樣最著名的天候都沒有遇到,天始終半陰半雲的。沒有夜雨,沒機會看清晨泛著亮光的八角街,沒機會呼吸清爽的空氣;沒有刺目的陽光,照片上的顏色都是捂的,我們呆了兩個禮拜居然還是雪白粉嫩的。
佛爺過於積極地滿足我們的還願想法。陽光天天奪目耀眼,幾天一過我們兩個人的皮膚馬上就變了顏色。我和言尋找著各種遮陽的帽子頭巾把自己包起來。喇嘛有一種簸箕式樣的帽子很不錯,簸箕開口的地方很長,正好遮太陽,而且帽子在頭上前後可以轉方向戴,太陽在哪邊,就轉到那邊。看得我們好不眼讒。
樂不思蜀,樂不思蜀!可是,還有納木錯呢。
我曾經下過狠心,這次就是反應地不行了,無論如何冒險,也要拼到那根拉山口再看一眼她。從巴松錯回來,雖然不吐不拉了,但我們自認體力透支厲害,也就是能勉強應付拉薩的高度而已。如果還要按原來計劃轉湖,一旦到湖背面的時候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連救都沒有人救。那就只有放棄了,把計劃改成只在湖邊過一兩個晚上,又改成當天來回。
車就是頓珠的車吧。反正我們已經關照過讓他抓緊時間把車子修修好,而且兩次在八角街上活捉到正在閒逛的頓珠,他都肯定地回答我們說;NO PROBLOME!
我們開始在各個留言板看別人的條子,也自己貼條子招人。談來談去,差距頗大。
拉薩的驢子們有一個傳統——我都不知道這到底應該算是優良傳統或者這個傳統已經有了陋習的影子——就是無限制地省錢。如果說都去過哪些驢子們炫耀自己的資歷首先是比較總的來說,艱苦樸素應該是好事情,但是如果按照他們的理想狀態做法,7、8個人擠在一輛越野車裡出遠門(嚇得我和言都不敢透露我們去巴松錯就兩個人包了一輛車,還不讓人罵死!),舒適與否先不談,起碼對自己和別人的生命不算太負責任。還有網上漫天飛揚的各種逃票功略,寫的人、用的人都樂此不疲。真奇怪為什麼在驢界,居然可以把逃票這樣的行為當做好事開展宣傳呢?
上面這段評論只對事不對人啊!我和言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廣東小女孩,她看了我們的條子發短消息來。在八廊學對面的小麵店裡見面,她一邊哧溜哧溜地用可怕的速度消滅一碗辣肉面,一邊還可以我們說話。看上去就是19、20歲的樣子,小小瘦瘦的,一個人來西藏,四處和人結幫,剛剛從珠峰回來。搭車搭伙到處揩油,據說來回一個多禮拜,一共才用掉200多塊錢。可真有本事。
最後我們找到了兩個旅伴,一個是有著漆黑眼圈的成都女娃,自稱花花,一個是在校的研究生,我們計劃28日半夜出發,半夜回來。
7月27日,何喜出場
何喜打通我的電話的時候,我和言正在拉薩的某一個飯店內和人虛情假意地和人推杯換盞。
說是虛情假意,並沒有任何一點的貶義。事實上這幾個朋友都曾經給過我們莫大的幫助,如果沒有他們,四年之前我們第一次來西藏,根本就不可能那樣愉快,幾年來就不會把西藏兩個字成天掛在嘴邊。這第二次,也根本就不會成行。
之所以是虛情假意,僅僅是指推杯換盞本身。這幾個朋友還是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知道我們,特別是我,這次又沒有逃過高原反應的折磨,勸酒非常熱烈,但一口喝多少完全隨意,五個人從頭到尾才消滅掉了僅僅一瓶“拉薩”。
何喜的電話,正響在這啤酒瓶子空到一半的時候。
他自我介紹是內地駕駛員,正準備這兩天空車走青藏線下去,看到了我和言貼在亞賓館留言牌上尋找搭車的條子。他願意帶上我們,大家是不是就見個面。
還是高山反應的問題,我和言已經決定從納木錯回來後就飛離西藏回家休息去。挑的是最近的拉薩—西安—上海線路。就在白天,剛剛買好了日去西安的飛機票。
何喜聽起來非常失望,我安慰他,不要緊,出去的空車少,你肯定還能找到其他人的。
掛了電話,我把情況向言和桌子上的其他朋友講了情況,講著講著忽然自己心裡一動,後悔拒絕他太快了一點。言的第一反應是說:機會還是不錯麼。
朋友們則馬上直截了當地勸我們,這個機會是難得的,一般這樣的車開價不會很高,值得去和他談談。
吃過飯,電話又響起來了。何喜看起來也不願意放棄我們這個機會,很誠懇地勸我們說,青藏線的風景是很美麗的,你們別不相信。我不禁竊喜,和言一眨眼睛,拖著聲音說,哦,是嘛,可以考慮麼,要麼這樣吧,過半小時你到八廊學房間來找我們聊聊。
拉薩的朋友們把我們送回旅館,我和言簡單商量了一下怎麼對付這司機的口徑,時間一到,何喜非常準時地來了。
和我們想像的西北漢子的模樣不同,他中等身高,中等膚色,胖瘦也是中等,穿著藏青的夾克和褲子,T恤領子的扣子全部扣著,皮鞋雖然不亮但是也不沾泥,手裡拿一個半新的皮夾包。他說話聲音不高,普通話有一點西北口音,聽上去很舒服。面試通過!
然後應該開始談判具體細節了,沒想到他居然從包裡拿出一疊照片出來,一張一張地給我們介紹這是唐古拉山口,這是崑崙山口,這是青海湖,哦,青海湖我們也經過的,來的時候,油菜花開得真好啊,你們真應該去看看。他頓了一下,又和我們說,你們機票也買好了?其實還是坐車出去好,能看到許多的風景……
我和言不僅對笑起來,連忙打斷他要努力給我們回憶一路風景的企圖:沒關係,小何,青藏線我們還是知道一點的。還是講講我們怎麼個算法吧。
他是蘭州人,直接從拉薩回蘭州,全程1000塊,是全部費用,油錢、買路錢、他個人的住宿吃飯都包括在裡面,而且到蘭州再一次付清。
嘿嘿。我和言用力壓抑自出揀了便宜的得意心情,按照事先商量的計劃,開始和他談起如何處理我們的機票問題來。很明顯,何喜並不太瞭解拉薩的行情。通常情況下,要走青藏線搭車,進藏的機會多,要在拉薩找並不容易,而何喜關於拉薩到蘭州的開價還遠遠低於當地司機拉薩到格爾木的水平來。
何喜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看起來他還擔心我們會變卦,說,要麼這樣吧,你們把機票給我,我就按照退票的標準先把錢給你們,就當我們相互之間有個抵押,明天我先去把票退了,然後出發。
我和言大喜過望,這完全就是我們自己設想的方案,沒想到大家想到一起去了。這樣最好,都沒有反悔的機會,那就沒有什麼再要談的了,約好明天晚上等我們從納木錯回來再聯繫後天具體出發的時間。
我送何喜出門。順便看了看他的車子。甘A牌照的黑色桑塔納2000,非常乾淨,還是新款尾燈的,車子舊不到哪裡去。真是一切都很順利。
突然的出發和離開
早上四點,當然,照例又要去敲醒我們親愛的看門大叔。我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真擔心他會不高興。
天下著小雨,頓珠也剛到。我們順著北京路,夜色前的布達拉掠過,接上花花和。一切都順利,我開始想像納木錯的黎明是什麼樣子的了。
但是,還沒有出市區,頓珠的車又開始出毛病了。他看看正在看著他的言和我,一臉尷尬地下車又去鼓搗起來。
我和言只好硬著頭皮向後排兩個解釋,這個毛病不要緊,我們已經遇上幾次了,兩位點頭說,啊,好好,對對。5分鐘之後,我發現頓珠還掀著發動機蓋子不出來,只好下車問他:“big trouble?”這傢伙哼哼哈哈地不回答。10分鐘之後,我發現他有些急了,把化油器大卸八塊之後還到處亂拆,並且把手都弄破了。
現在輪到我們急了,一則再修下去,我們就要起大早趕晚集,二則今天車子這個樣子好像是不妙,要是在外面再拋掉,那就麻煩了。等到半個小時的時候,花花他們也等不住了,我們四個商量下來,取消今天的計劃吧。
頓珠見我們背上大小包裹,挨個下車,只好上來拚命講:I am sorry, I am sorry,還摸出錢來給拉我們回去的出租。看他那個緊張樣子,我們還能說什麼。
再把花花送回賓館,我們自己又回八廊學,還只有5點多!我們站在鐵門外面——敲門。
匡匡匡,匡匡匡!
以後不管跑到哪裡打工,可千萬記住,千萬不能到八廊學來值夜班看大門啊!
我和言商量,既然這樣,乾脆直接讓何喜把我們拉上納木錯,然後不回拉薩,直接走。這樣可以今天就走,晚上住羊八井,明天去納木錯也不用那麼趕了。
趕快理行李,等到天亮,打電話和何喜聯繫,他也願意今天就走。於是分工,他送言去退機票,我去買藏刀。回八廊學,再和頓珠聯繫。他坐了車來把我們留給阿濤她們的行李拿走,繼續不斷地I AM SORRY。
SORRY SORRY!早知道SORRY,前兩天沒事就不要亂逛,爽爽氣氣去把車修好不好麼!我和言想起了阿濤的忠告。
中午的時候,何喜來陪我們退房扛行李,然後跑到拉百買了水和點心,吃了飯,就直接走了。
再一次經過布達拉前面,我和言仍舊習慣性地朝她注視著。
等到出了市區,我們才突然回想起來,這不僅僅是出發,而是離開了。
最後的高山反應
我們和何喜天南海北地說話,我依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一邊從說話裡琢磨他的人,一邊偷偷注意他的車技。要和一個陌生人在完全陌生的環境共處幾天,總是多留一個心眼比較好。
何喜開車很穩,就是膽子小了些,路上看到只有拳頭大小的石頭也一定要繞過去,我估計他從前一定拖過底,而且拖得很慘。他人也不錯,尤其是我聽他有些動情地說到自己在部隊裡養的狗如何被人殺了吃的時候,完全放下了心來。
拉薩到羊八井公路好得很。青山依依,田野偎偎,在這樣的路上開車,真是美妙的享受。言得意揚揚地從包裡拿出盤磁帶來,那是她早上退機票的時候趕快跑去買的,在高原上奔馳,聽著喜歡的音樂,啊,這個是她長久以來的白日夢。
開心伐?我問她。
高原乾燥的氣候早已經讓言的嘴唇佈滿了小傷口,使“笑”這個表情成為一種痛苦。言只好鼓起腮上的肉,困難地撅起上唇,衝我發出嘿嘿的聲音來。
把磁帶輕輕一推,水木年華在卡座裡悠悠地唱起來。
兩個散熱塔依舊在念青唐古拉跟前呼呼冒著熱氣,但是,熟悉的景物也僅此而已,羊八井和記憶中的大不一樣了。地熱遊泳池原來暴露在曠野裡乾巴巴的,現在周圍造了一圈的餐廳、客房,圍了一圈等著我們去騎馬的藏民。池子裡人聲鼎沸。
我和言走了幾步,立刻感覺到心跳和呼吸的存在。看了資料才發現,羊八井也有4300米高。我們不敢亂說亂動了,草草吃過晚飯回房間休息。
站在院子裡可以看得很遠。高原的天氣就是這樣,雖然頭頂的天還非常地亮堂,陽光在白雲中間斜射下來,但四周的遠方還有幾塊厚重的低雲,幾根灰色的霧氣把這些雲彩和地面連接起來,那裡就是在下雨。再看北邊,以巨大的念青唐古拉山體為界,山北邊的天空都是陰沉沉的。
八廊學裡曾經有個福建人說,納木錯如果沒有陽光直射,風景一定會大打折扣。
納木錯就在山的那邊。
我們的女神
和所有的中國西部司機一樣,早起對何喜完全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當我和言推開房門的時候,就聽見漆黑的夜色裡已經飄著2000型怠速那熟悉的聲音。走過去,何喜正彎著腰在整理後備箱,裡面的小燈顯得格外明亮。
碰到我們這樣喜歡大清早走人的賓館,服務員總是特別倒霉,她被我們叫出來,瞇縫著滿是眼屎的眼睛,頂著一頭亂烘烘的長頭髮,嘰裡咕嚕退回了押金。我們立刻出發了。
西藏的早上4點,也就是上海的剛過半夜。青藏公路完全沒有其他車輛,藉著遠光燈,我和言依稀辨別著兩邊應該是熟悉的風景,5點剛過,當雄的地名就出現在公路邊的標誌牌上。
當雄的變化更讓人吃驚。99年只有幾排平房的小縣城,今天已經有了不少的二、三層樓房,雖然夜深人靜,但是馬路邊堆滿的施工機械和建築材料,明白無誤地顯示出當雄的寧靜,早已和其他地方一樣,只能存在於夜裡了。
在鎮子中心拐進左邊的岔路,從東北轉向西南,就是前往納木錯的最後60公里。以前從這裡開始就只有便道,我們曾經走錯過很遠一段。但是現在是標準的公路,高大的藍色指路牌樹在路邊:納木錯公里。
藏歷羊年,是藏族習俗中轉納木錯最好的年份。當雄縣專門把這條路好好修了一下,還大張旗鼓宣傳了一通,擺出要在2003年好好搞一搞大的架勢。沒想到被這非典鬧了,整個計劃草草收場,可惜了!但是我心裡一直有個想法,就是因為非典而大大減少遊人,不知道對於納木錯來說,究竟是不幸,還是幸運。
雖然是新修的公路,但到處是坑坑凹凹。海拔早已經超過4000,2000型有點吃力了,何喜保持著2檔,不斷向上。
99年來的時候,我們一車人誰也沒走過這條路。那時侯也來納木錯的人也很少,一路上幾乎沒有見到車輛,大家都不知道走得是對是錯,也不知道那邊的風景到底是什麼,那是一種充滿了懸念的期待。今天,我們三個都是第二次來,懸念早已經不存在,只希望早點到,首要的目標當然是那根拉山口,遙望納木錯的地方,這是一種焦急的盼望。
公路在山谷裡蜿蜒,在每一個地形稍微有起伏的地方,我們都希望是山口到了,但是都不是,越過一個土坡又是一個。天空稍微有一點點的亮意,我們經過一戶在路邊紮營的牧民,帳篷裡已經冒出了濃濃的炊煙。我們正在驚異他們會紮營在這麼高的地方。一回頭,前方已經地形開闊,原來他們就宿營在那根拉邊上。
何喜把車靠邊停好,我和言下車向前走去。
納木錯,整整50個月以後,我們終於又來了!
即便是第二次來,納木錯給我們的震撼依然是無與倫比的。太陽還沒有升起,我們甚至擔心今天有沒有陽光,因為頭頂佈滿了鉛灰色的濃重陰雲。現在,湖水的確不是晶瑩透亮,而是一種不知深淺的淡淡藍色,湖面異常平靜,在遙遠的山顛之間有這樣一幅巨大的水體,顯出一種能夠包容一切的安詳。
我突然發現,湖邊有一片地方是金黃金黃的。我指給言看,正奇怪在這麼高的地方怎麼還會種得出油菜花,言卻一把拉住我:那是太陽!
真的!是太陽!正在從東邊的山脈上冉冉升起!
山口依然冷風凜冽,太陽並不能照過來,但是我們知道,雲已經破開了。陽光透過山峰的空隙,照射在湖邊,把草地照亮。那塊明亮越來越大,太陽越來越高,等我們衝下山口向著湖邊飛奔的時候,一個轉彎,我們也進入了太陽的直射範圍,到處陽光明媚。在愈加明亮的天色下,草地、山石,還有透亮的納木錯,一切都變得色彩斑斕、光彩閃爍起來。納木錯,我們的女神,我們真的回來了。
我寫到這裡就卡住了,再往下,我們在納木錯的情況,我試了幾遍,都沒有能夠寫出來。因為納木錯在我們心中無與倫比的地位,使我總是擔心自己寫不好;因為一年以後,有關的具體細節種種早已經徹底化開,只剩下種種美好的感覺,讓我們無從下筆。
其實那天是有一點故事的。穿過霧氣,我們越接近湖邊,陽光就越燦爛,回頭一看,一朵朵的白雲橫亙在山間的路上,自己就是從雲裡出來。在湖邊,我和一個牧民的孩子比賽扔石頭,他用了神奇的投石器,非常非常輕易讓狗剩趣居亞軍。我們還遇到了在湖邊沙洲上挖掘不知道什麼東西的一老一小兩個藏民,小一點的是個小糨糊,讒著我們要買他那奇怪的出產,還問我們從哪裡來,叫什麼。那老一點的漢語不好,卻會翹著神氣的八字鬍拿腔拿調擺泊司給我們拍照,聊到最後,兩個人抓起一把又一把的奇怪出產一定要送給我們。
何喜把車子直接停在湖邊,下車以後心情激動地團團轉了好幾圈,終於按奈不住,把自己脫得赤條條地跳進湖中遊起泳來,剎那間引了一大幫藏民上來圍觀。
我和言還是和上一次一樣,在納木錯女神的關心和愛護下,絕對神氣活現,走跑跳唱,一些正常毫無反應。
這一天最奇妙的事情始終在於納木錯喚來的陽光。昨天的陰霾並沒有褪去,今天明明是多雲的天氣,湖面之上卻始終是純淨透明的藍天,雲彩只能遠遠地繞在外面的雪山之上不敢接近半步。輕輕的浪花在淺灘上舔來舔去,幾隻海鷗鳴叫著在水中捉魚。
我們遠離了已經成為景點的扎西半島,沿著湖岸朝西開去,轉過一個彎,在湖邊圍坐著定下心來吃東西,然後鋪開裝具半躺在那裡,在湖天一色的面前,讓暖暖的陽光慢慢地撫摸自己。
這是我們這次來西藏,最大的心願和最最盼望做的事情。
那一刻,我無比地幸福和失落。
四千里路雲和山之離開西藏
從拉薩到蘭州,一共是2300公里路。扣除拉薩到納木錯的200多公里,我們還剩下4000里路要趕。從當雄,我們就回到了青藏公路上,要從這裡一直向北了。
青藏路一直向極遠的地方,筆直地通向天邊和雲端。
我們在黑色的路面上飛馳,我們在塵土漫天的便道上掙扎,我們在廣袤的藏北草原上飛馳,我們掠過佈滿牛羊的山坡。
我們的轎車烏黑珵亮,我們的轎車全身土色,我們的轎車呷吱做響。
第一站是那曲。本來是想在那曲好好調整一下,但是一進鎮子,我和言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縮在車子裡。
當年《終結者》拍攝核戰以後現實世界的恐怖場面,如果找到這個地方來,一定可以省下一大筆佈景費用的。將黑不黑的天氣裡,只有星星點點幾盞燈光。整個街道完全籠罩在建築工地和來往車輛揚起的漫天塵土之中。透過煙霧,到處是建造到一半或者拆除到一半的建築,無一例外地像是大戰之後的廢墟。路口雜亂無章,所有的車輛和行人都是蓬頭垢面,橫七豎八。
何喜下去加油,我和言把所有的車窗都搖緊,生怕灰塵或者誰知道是什麼其他的東西闖進車子裡來。加滿油,何喜也逃一樣地跳進汽車,飛快地朝前開去。
我們在據說是最好的那曲賓館找到了房間。那曲因為是離青藏線中點最近的大鎮子,大多數不在一天內走完格爾木—拉薩的旅客,只能選擇這裡過夜。壟斷,就容易出一些店大欺客的味道了。賓館價錢不便宜,可是房間、公用盥洗室的陳設、格局,總讓我想起《陳奐生進城》裡的場景來。街上的飯店不少,隨便一個菜都要四五十塊,麵條?沒有!
幸虧為了在納木錯好好腐敗,我們買過不少吃的,包裡面還有一些存貨,三個人均分分。何喜也真餓了,再不像在湖邊那樣假惺惺地推讓,接過火腿腸就大嚼起來。
30日凌晨,我們在漆黑中出發。
這天沒有放晴,天亮以後,依然是陰雲密佈的。
路兩邊的草場越來越顯得貧瘠,打開車窗,氣溫越來越低。公路筆直地穿過一大片濕地,路基下面就是沼澤和半漂浮草甸。我們下車拍照,公路的盡頭,橫亙著很長很長的一座山脈,從左邊極遠處延伸過來,消失到右邊極遠處,佔據了我們前方整整180度的視角。和大多數西藏的山一樣,山勢平緩,絕對高度應該不很高。底下和公路相連的部分是青灰色的,上部是一片灰白,山上一定在下雪。沒有一絲陽光,雲也越來越低,也是灰白的雲在山的上方緩慢地拉長了身軀,一層又一層的。要形容山高雲低,應該是山衝入雲層,或者是雲沒了山頂。但是這裡,山脈和雲層是一樣顏色,一樣線條的,他們相互消融上下連通,完全不知道哪裡是分界。就好像雲從頭頂過去,又順著山折下來,化做公路回到我們腳下;又好像是公路筆直向前,沿那山一直深入進雲端,等繞回我們頭頂的時候,已經在那高高的天空中了。
何喜說,那就是唐古拉山啊!
唐古拉真的在飛大雪,在7月的最後日子裡,何喜打開雨刷和車燈,在銀裝素裹的世界小心翼翼地和來往車輛裡交錯而過。
唐古拉山口是青藏線的最高點,也是西藏和青海的省界。
四千里路雲和山之漫漫青藏
我們和往常一樣,在越是高高的山口就越是沒有一點反應,奔前跑後地給自己拍照,幫何喜拍照,又幫其他的車子拍照。
有一輛長沙牌照的英格爾上我在八廊學見過,這是不會認錯的。車上是一家三口,夫妻兩個和十二三歲的兒子。這小孩真是把我和言羨慕得要死,有幾個孩子能有這樣的機會,他開學回學校該有多神氣啊!
在青藏線上的卡車、大巴和越野車堆裡,他們的英格爾和我們的桑塔納顯得特別地另類。於是很自然地兩車相互等待,結伴而走。
進入青海,車輛逐漸增多,青藏鐵路的工地也更密集。為了鐵路修建的需要,武警部隊正在大規模地翻造青藏線,原有的柏油公路大段大段地被封閉改造,大小車輛全部要走便道。所謂的便道,無非就是用推土機在草原上稍微推一遍,去掉植被露出泥土,路基基本上就沒有怎麼處理,被那些重載的卡車一壓,滿世界的坑坑窪窪泥濘不堪。何喜痛苦地掛著兩檔,一刻不停地轉動著方向盤,慢慢地在路面的坑和包之間繞來繞去。
網上對青藏沿線的武警隨意攔車有些微詞,也有個士官上來搭了我們的車,後排言坐了一半,另一半都堆了行李,他縮著在包袋邊上擠了個小角落,指點著我們走那條便道稍微好一點。我們的聊天很是愉快,何喜亮出自己的老兵身份以後,那士官越發地客氣了。
他說,這次青藏線是要隔好多年才進行一次的全線大翻修,現在老路不能走,新路還沒好,路況正好是最糟糕的(我們怎麼那麼倒霉啊!)。今年工程之所以搞那麼大,一是為修鐵路服務,二是想搞得好一些,用得時間能長一點,也許這是青藏線最後一次全面大修。將來鐵路通了以後,重貨就不再走公路。
這士官是我們南方人,上來七,八年皮膚已經黝黑黝黑,每年除了冬天之外,大半年的時間都要在4000米以上的地方作業。我忽然又想起了樟木口岸的烈士陵園,那裡留不少的武警士兵,也都是為了西藏的路。
靠著士官的指點,我們抄了不少近路,英格爾跟在我們後面,沾了不少光。士官下車以後,我們相互幫忙,輪流探路,好幾處陷車地段靠著相互幫助,艱難地擠了過去。
我們還一起對付了攔路敲詐的民工。很多人評價藏族是淳樸的,根據我們的體會,也許真正的淳樸僅僅局限在西藏區內。青海的這些傢伙,平時也不幹活,就知道圍在路邊吹牛曬太陽,看到你車過來走錯了路,立刻蜂擁圍上幾十個人,半搶半騙地說你壓壞了他們的施工現場,要賠錢!我們兩部車子被他們堵在中間,分別用比他們還要響的聲音對吵吵,最後各給了一把零錢大概二、三十塊。這幫烏合之眾瞬時作了鳥獸散,回到邊上去分錢了。
風火山、不凍泉、沱沱河、五道梁、崑崙山、納赤台這些青藏線上如雷貫耳的地名,對我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真的到了面前,也就不過如此。而且因為青藏鐵路的修建,這些地方留給我們的印象,不過是幾個特別大的堆場、施工場或者橋樑而已。到崑崙山口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我們被擠在長長的卡車車隊帶起的漫天灰塵中間,艱難地在破爛路面上搖晃著前進。如果不是何喜看見了山口的紀念碑,誰都不會意識到這麼個大名鼎鼎的地方是這樣平淡無齊,甚至都難以意識到這是個山口,似乎只是漫長公路中一個小小的坡頂而已。
四千里路雲和山之騎車進藏
一路上,我們追上或者相遇了好幾批不下幾十人的騎車進出藏者, 年紀有大有小,車子有好有壞,性別有男有女。其中大部分是朝拉薩方向進發,毫無疑問,把聖城作為目的地,是帶著一種朝聖的心情前進的。但是,這也意味著多一份的辛苦。因為拉薩的海拔要比格爾木高1000多米,也就是說,整個騎行過程要多整整1000米的上坡路。
騎車進藏,無論如何已經不能創造出什麼可愛的世界記錄了。他們經歷這樣的磨難,除了能滿足自己內心實現夢想的衝動之外,不可能獲得其他的東西;而這個夢想對他們來說,不會有任何一點功利的作用。
中國人,終於擺脫了必須拿偉大意義做幌子才能做事的地步了,終於可以僅僅因為自己有夢想,就去做事了。我為擁有這樣的同胞而感到深深的自豪。
在那曲,我們向滿面春風,邊走邊拍的騎車者致意;
在唐古拉山,我們向面無表情,兩眼呆滯的騎車者致意;
在可可西裡,我們向咬牙切齒,一踩一哈腰的騎車者致意;
我們向全副武裝的騎車者致意,我們向因陋就簡的騎車者致意。
他們每一個人,都值得我們伸出大拇指,高高地揚起。
四千里路雲和山之可可西裡的生靈
可可西裡,因為是正被大肆偷獵的藏羚羊的生存地,而名揚天下。
其實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正是從可可西裡腹地縱穿而過,活生生把她劈成左右兩半,讓野生動物的樂園暴露在來往車輛和機械的巨大轟鳴之中。
我一直對盜獵分子有一種莫名的同情。我不恨他們。
如果看過電視上可可西裡反盜獵活動的片子,你就可以知道,我們的公安民警,我們的野犛牛隊員是在怎樣嚴酷的環境中進行追捕。那麼你當然也可以想像,盜獵分子也同樣要面對這樣的高寒缺氧,也要同樣風餐露宿,也要在茫茫雪原上追逐和亡命。與此對應的,一頭藏羚羊的皮毛價格,在格爾木也只有區區幾百塊錢。扣除各種成本和損耗,一個普通的盜獵者真正的收入能有多少!
不是貧困到極點的人,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殘酷地屠殺羚羊或者其他任何生物,當然是不對的。但是每一個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狀態的權力。盜獵者只是選擇了一條錯誤道路,或者說沒有選擇地走上了一條錯誤道路而已。
以個人的名義破壞自然的人要面對國家機器的槍口和媒體的口誅筆伐。以集體名義劫掠自然的人,卻可以自豪地站在鏡頭面前說,這項工程是全體中國人民的形象工程,是社會主義中國的形象工程,中國人民為能建設這樣偉大的工程而感到自豪。
寫到這裡,請允許我再一次打斷敘述的順序。就在今天,我從當地得到消息,2004年,上海崇明出產的長江特有物種刀魚,突然之間急劇減少。
2003年,長江三峽工程正式蓄水。
在飛奔的車裡,我一直尋找著一個地方,在可可西裡的太陽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以下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了。立刻讓何喜停車,跟在後面的英格爾沒有停下,我們就此別過。
這地方是索南達傑保護站。
看來像我們這樣順道拜訪的旅客不在少數。保護站有專門的展版和展示櫃,有專人給我們講解青藏高原自然保護的迫切性和重要意義。
在套路式的講解之後,我又問保護站當前的主要工作內容。一個大學生躊躇滿志告訴我,要大力呼籲青藏鐵路施工加強環境保護工作,要開展這樣和那樣的科學考察,要……
狗剩對於環保遠遠不是一無所知,我對於他們在盛名之下從事這些活動的實際價值,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失望。在我的眼中,保護站對於青藏環保事業的主要貢獻,不過在於他本身的存在而已。保護站的領導者過分依賴和迷戀在了名義和立竿見影的效果之中,以致於忽略了一些基本的東西。他們的條件雖然艱苦,但在現有的條件下,如果拋開雜念,去做一些瑣碎的、微小的,但是能有實際作用的研究或者活動,完全可以取得更好的效果。
言認為我太苛刻了。她不是否定我的判斷,但是她說,哪怕保護站真的很少能發揮實際的作用,那也無可指責。就像冬夜裡的蠟燭,不能驅散寒冷,至少能給你光明。再起碼他們在這樣的地方堅持著,而我們不過是一個過客,有什麼資格去指手畫腳?
言是對的。
看著保護站裡打地鋪擁擠在一起準備睡覺的大學生們,我好像又看到了十年以前意氣風發的自己。十年之後的我,擁有了他們現在沒有的經驗,卻失落了也曾經一樣的滿懷熱情。再過一個十年,他們會像今天的我一樣嗎?那時候,我又是什麼樣的?
四千里路雲和山之穿越柴達木
在保護站呆的時間久了一點,後面又遇上了一次堵車,我們比計劃晚了很多。
今天的目的地是格爾木。我並不喜歡這個地方,據說那裡的治安很糟糕。
崑崙山以北,就算是離開青藏高原了,公路越來越好,看到的人越來越多,村鎮越來越密集,我反而有些不習慣了。漆黑的夜色中,我們穿越第一個鎮子的時候,就看見一個車禍現場。從摩托車上被直接撞進另一個世界的死者還躺在原地,兩隻腳從蓆子下面露出來,讓人不寒而慄。
夜深了,昨天晚上就沒睡多少時間,我們三個人都困得不行。我和言撐著輪流陪何喜說話,他雖然堅持著,但是狀態明顯不對了,過於亢奮地加快了速度,用很危險的動作在S型的彎道上超車。
過了半夜1點,我們才靠近格爾木市區。這個城市因為是陸路進藏的跳板而存在著,公路邊有大量的水果攤位,大概是給過路司機補充的。水果攤都用很大的白熾燈照明,在漆黑的街道中顯得明亮異常,紅黃綠相間的蘋果香蕉在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用水果來迎接客人的地方,不會是一個恐怖的地方。我對格爾木的偏見就此打破。
31日終於不用早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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