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日：成都——九寨
10月26、27日：九寨
10月28日：九寨——成都

從亞丁回來後再去九寨，坐在旅遊車上，旁邊一個個海子色彩瑰麗，卻激不起我半分衝動。這種麻木不是高潮過後的疲軟，而是——簡單說來——在亞丁的經歷使我產生了一種對純自然景觀的漠然。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這種讓人疲倦的病菌是如此輕易而又迅速地侵佔了我的思想，使我如同一個患了厭食症的病人，即使是面對這視覺上的饕餮大餐，也無法提起更好的胃口來。

這種漠然的態度，對九寨這位美麗的姑娘來說，顯然是失敬的。這個男人，因為在別的女子面前受了氣，變得不相信愛情，於是遠避他方，卻在不經意間忽略了旁邊這位美麗的女子。而這位女子，平日受到無數人的艷羨，卻要在此刻承受因為他的冷漠而帶來的屈辱。我的病非因她而起，卻要她來承受後果，這無論如何是不公平的。而更糟糕的是，我對此卻無能為力。

平心而論，九寨的美並未因我的漠視而減損半分，她仍舊是那麼色彩豐盛，明麗動人，而我發現這一點，卻不在旅遊車上，而是在第二天早上空無一人的棧道上。那天早上，我從查則窪溝的寶鏡樓出來，一路下行，在犀牛海處進入棧道。棧道的入口處是一大片白色的野花，視野開闊，景色迷人。但很快，順著彎曲的棧道，我就在樹林中穿行了。棧道兩旁都是樹，都是那種樹幹不粗，極有姿態的樹木。他們的枝幹婀娜著，搖晃著七彩的葉子，滿滿地遮住了天空和陽光。因此行走在棧道上，竟然有些涼意。棧道是用木板鋪成的小路，大約兩米寬，上面鋪滿了紅的黃的落葉，一直延伸到密林的深處。而此地聞名天下的水，就在棧道旁邊的不遠處，在我幾乎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水因著陽光，因著水底萬古不朽的樹木，因著本身奇特的質地，發出深藍、寶藍、墨綠、翠綠等等各種顏色，再加上遠處山和樹的紅的黃的倒影，就更加變化萬千，姿態撩人了。而這景致的最迷人之處，卻在於清靜，在於空無一人，在於一人獨享所有。於是，彷彿所有的鳥兒都只為我一人而歌唱，所有的水色的溫柔都只為我一人而展露，所有的美麗，所有的秘密，都只為我一人而袒露。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感覺了，而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也沒有一刻比此時更為貼近了。

要享受自然要走棧道，但若要拍照就該走公路了。公路專供車行，地勢較高，比較容易縱覽全貌。從公路走火花海、蘆葦海，到盆景灘，然後再坐車倒回至犀牛海，再往下走犀牛海、老虎海、樹正群海，再到雙龍海、臥龍海，一路風光美不勝收。這時候才發現，九寨的美是要走著看的。坐車太匆忙，容易浮光掠影。只有慢慢地走，才能用一顆平靜而悠閒的心，去發現每一個海子在陽光下顏色的變幻，去觀察每一根蘆葦在風中閃亮的姿態，去感受每一片落葉落下水面時依依不捨的心情。

有時候，我希望能這樣一直走下去。但每一件事情都有它轉折的時候。

為了尋找一個更好的拍攝角度，我在臥龍海離開了公路。通過公路旁一條隱蔽的小路，我爬下一個小坡，來到了臥龍海的邊上。這裡離開公路不遠，也就三五米的樣子。但在這裡，頭頂密密的葉子遮蓋了人們的視線，旁邊嘩嘩的水聲（這是臥龍海注入下流時發出的響聲）隔斷了公路上嘈雜的車聲和人聲。於是，在這個靠近水邊的岸上，人彷彿一下子與塵世拉開了距離。那時候，湖面上光影明滅，讓人著迷。我坐的地方，頭頂是濃濃的樹蔭，腳下是層層的落葉，寶石般藍色的湖水就在我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右前方的陽光，被層層的樹葉隔著，偶爾有幾絲光線透過來，卻只覺溫暖，並不刺眼。左前方是一棵大樹，斜斜地貼著水向前長著。它的軀幹，一半伸出湖面，在空中伸展著。紅色的落葉不斷地從樹枝飄落，和其他樹木的落葉一起，彙集到湖面上，緩緩地移動著，組成一首深秋的絕唱。而大樹軀幹的另一半，卻從岸邊平著伸入到水底——這半截躺臥在水中的樹幹，像無數其他躺在九寨各個海子水底的樹木一樣，倒下了，浸沒在水中，不再生長，不再枯榮，卻也不再腐爛——它們平靜地把自己交給了湖水，在透明的棺木中永遠地凝固了自己。他們死去了，卻用另外一種方式得到了永生。

沒有什麼比眼前的景象更能讓人感受到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無常了，那些死去的樹木，活動的光影，落葉和流水，彷彿都在暗示著什麼。它們在這個寧靜的午後，在這個陌生的造訪者面前打開了它緊閉的大門，向他袒露出自然界最深處的秘密。而這個落魄的旅人，也在這時候陷入了思索，他想起了自己一路過來的旅程，想起了自己在亞丁、四姑娘山等地所遭遇的壞運氣，想起了自己一路在思考而不得解的問題。於是，在某一個時刻，他突然發現了什麼，他終於知道自己一路對美景的追逐竟然是毫無意義的。他們就像眼前的落葉和流水一樣，短暫，易逝，無法提供足夠的養分，支持他走完這段漫長的旅程。

要繼續前行，就必須找到更有力的理由。

我決定離開。回到旅館，匆匆收拾好行李，便坐車到了溝口。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直接回成都的汽車，放棄了原定的黃龍之旅。

有趣的是，第二天一早離開九寨的時候，天竟下起了雪。這是在暗示什麼嗎？是暗示我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走完這個漫長的旅程，還有更多的秘密需要我去思考，去發現。

而九寨，終究只是我漫長旅程中一個小小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