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桑煙中的慾望(四)

秋天的拉薩河令人流淚。

大昭寺廣場往南走出去，經過西藏軍區那讓人永遠感到壓抑的大門，挑釁地瞪幾眼看門兒的那兩個假正經，心裡總想著我要是就這麼衝進去他們會不會開槍把我打死。從江蘇路迎近拉薩河，翻過鐵欄杆，草坪柔軟厚實。對面的酒肆茶樓空空蕩蕩，很多房間裡堆滿破紙箱子。聽說這裡曾經極度輝煌，四川來的小吃綠茶和漂亮妹子讓黑頭藏人們神魂顛倒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兒。拉薩姑娘不溫柔缺乏女人味，整天只會把口香糖嚼在嘴裡啪啪地吐泡泡，難怪年輕人們願意來這裡，尋找原汁原味的千柔百媚。在很多西藏九十年代的文學作品裡，這裡是拉薩最有人情味兒的地方，就連說到在太陽島的沙灘上洗衣服，都不忘連帶提一下某年某月某日在小樹林兒裡做下的那幾件風流韻事、結下的那幾宗珍貴情緣。現在這裡多少有些沒落了，鬥不過街上越來越多的那些洗頭洗腳的店子和裡面越來越專業見過大世面的姑娘們。有個朋友跟我說，以前這種事情可是有情有意的，分手的時候往往依依不捨；現在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時間超了還得另付，真是他媽的世風日下。

這段拉薩河的水可不怎麼乾淨，暗暗綠綠的，漂著變了顏色的泡沫塑料。層層疊疊五顏六色的風馬旗橫跨在河面上隨風飄揚，不知道人們是怎麼掛在兩岸高高的樹枝上的。過了國際城，拉薩河的水面漸漸開闊起來。水也令人難以置信地越來越清。河邊的楊樹已是金黃，陽光透過樹葉照下來，金光閃閃燦爛的一片。草坪上，有中年人躺著抽煙說閒話，也有偷偷對著樹根尿尿的，不時旁顧左右，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怕私處被別人看到走了陽氣。

我和達瓦順著河堤一直往西走，順手往沿路的桑煙灶裡煨上一把把香草。大肚甕裡的柏枝點燃後辟啪作響，裊裊的青煙升起來，發出好聞的味兒，轉眼便消散在藍天白雲裡。現在還沒到朝聖的農閒時節，河邊的這些桑煙灶按理說不會有人在意。達瓦雖然已經在外面混了好幾年，但他對聖城拉薩的崇拜之心絲毫未減，再加上他們在外做生意的人總需要神佛的保護和照顧，所以反而特別虔誠。

過了汽車站那醜陋的藍色玻璃大房子，明亮的河面伸展開來，寬闊無比。在這裡，再聽不見嘈雜的汽車喇叭和人聲，也看不見亂七八糟的所謂現代建築，走著走著乾脆連河堤都斷了。通往拉薩的道路已遠，天地變得安詳乾淨。右手有一些低矮的破舊廠房和小倉庫，現在被一些流浪至此的外鄉人佔據。有個小姑娘披頭散髮蹲在門口的大水泥管子上刷牙，見我們過來，一扭身跳下管子進屋去了。

從河堤的斷崖上跳下去，人和自然重新融為一體。拉薩河的沙灘真細真軟，走在上面腳會不斷地陷進去。但我不喜歡這些細細白白的沙子，它們跟拉薩堅硬的形象不符。我還沒有像那些整天泡在酒館吹牛打牌的拉薩青年一樣在這座城市裡腐爛，所以我更喜歡寬闊的石灘，喜歡聽鞋子踩在石頭上發出咯咯的聲音。

很遠處有幾個姑娘在洗衣服，高高地挽著褲腿在河邊一邊踩衣服一邊說笑唱歌。近處一個男人也在蹲著洗什麼東西，我們經過時，他回過頭來看我，笑了。黝黑的瘦臉是天底下最美的雕刻，笑容出現的那一刻，格桑花在陽光中綻放。我覺得自己無權獨自享受這令人有些感傷的笑容，便把它轉送給了明晃晃的太陽。他頭戴一頂黑色寬沿氈帽，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襯衫，外面套黑色的毛料馬甲。大河從面前流過，遠處是連綿的山，上面有白色的雪頂；他彎著腰不發一聲，天地間顯得那麼渺小而微不足道。我的胸口冰涼，眼眶發濕。河流是生命，山巒是見證，遠處姑娘們的笑聲和歌聲順著風傳過來，輪迴湧動的聲音響徹天際。

喂，你在等我嗎？我又在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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