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碎片


懂得空靈
雪山便屬於你
懂得靜謐
湖泊便屬於你

——藏族諺語

對每一個進藏的旅行者，拉薩幾乎是必經之地，或為出發點，或為休止符，或為中轉站。關於拉薩的種種，我不能述盡；關於拉薩的感受，定然各有滋味。

歸來

2003年6月15日，一輛豐田越野車行駛在八一至拉薩的康莊大道上，我就坐在車廂尾部。這本是滇藏線上最好的一段路，也是乘過的最好的車，卻是最不舒服的旅程。攔下這車才發現，前排與中排坐得滿滿當當，行李廂裡放置兩條長凳，各坐一人，惟有這還能塞人。司機招呼我們坐好，把背囊豎在身旁，再重重地關上車門，就算一切OK。背囊在顛簸中倒向我，小件行李抱在胸前，侷促的空間裡，連調整坐姿都異常艱難。司機的海侃轉移了我對空間的關注，他祖籍南京，青海成長，西藏謀生，與十四世達賴喇嘛的堂妹是小學同學。行至米拉山，司機開門移行李，我被解放出來，伸展著委屈的四肢。濃密的雲層下，無數潔白的哈達簇擁著山口的石碑，風聲烈，經幡舞。米拉山海拔5020米，拉薩河和尼洋河均發源於此，這裡就是拉薩和林芝的分界處。

進城之前，接受了最後一次非典檢查。這一路，試驗過各種體溫計，趕班車搭貨車，早中餐以乾糧裹腹，只有晚上才能安坐著吃頓飯，還和臭蟲搏鬥過。並非刻意自虐，實乃條件有限，想腐敗也沒門。天色漸暝，比計劃提前降臨的目的地讓我興奮，和T姐姐籌劃著如何犒勞自己，要吃宮廷藏餐，要去瑪吉阿米，要睡到自然醒……

晚上九點過，一心嚮往的聖地，站在街頭，路燈昏暗，行人寥寥。第一次進藏的激動和今天的平和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那時我剛下飛機就急著找人拍照，現在看來，貢嘎機場四周的雪山稱不上是風景。找到亞賓館安頓住宿，剛出大門就被一個乞丐跟著；在街邊打IC卡電話，正說得興起，忽然一路人把臉湊到我跟前，我一驚，他指指手腕，意思是現在幾點，我慌忙擺擺手，他用複雜的眼神看我一眼，走開了。這不是印象中的拉薩！我有些失落。

是夜，一友感慨於去年同日到達拉薩。我收到過這樣的消息：經過生與死的考驗，終於到達夢想中的拉薩。此刻我坐在八朗學的走廊上發呆，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麼！其中的滄桑與迷茫讓我動容。而今我在拉薩，也曾於深夜，站在八郎學的走廊上發呆，寫彼時的心境。

遊蕩

那段時間，如果有誰看見紅衣黑褲、戴著寬沿帽、背著衝鋒包，包上還掛著一個水壺，邊走邊發短信的人，有可能是我。拉薩多夜雨，夜闌聽雨，想著「小樓昨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清晨的小昭寺路，濕漉漉的青石板洩露了夜雨的秘密，杏花卻了無蹤影。白天的城市洋溢著陽光的味道，一位喇嘛著紅衣、撐藍傘，從街對面走過， 「無法無天」這個成語突然跳入腦海。同樣虔心禮佛，緣何內地的和尚都是光頭，而藏區的喇嘛多蓄髮？為此，我請教過小昭寺的邊美喇嘛，他搖搖頭。

途經布達拉宮廣場，望高聳的布宮，竟然心如止水。初抵拉薩之際，我可是按捺不住要見布宮的念頭，稍事休整就直奔而來，當恢宏的布宮闖入眼簾，我屏住了呼吸！心裡迴旋著「回到拉薩，回到那布達拉！」布達拉，我回來了，為何不欣喜若狂呢？有友說拉薩於之如家鄉小城，我訕笑其矯情，此刻明白，這絕非虛妄之言。風雨之後，絢爛歸於平淡。

但拉薩絕非平淡之所。每天，磕長頭的藏民面向大昭寺或在轉經道上，念著經文，高舉雙手，移至胸前，再伏向地面，全身隨之匍匐在地上，然後站起。這樣的動作，他們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每一次都震撼著旁觀者的心靈。朝聖路上，他們風餐露宿，一路磕著等身長頭，來到向住的聖地。大昭寺前有一座小屋，裡面的酥油燈長明不滅，酥油全由轉經人捐贈，透過跳躍的燭火，聽著喃喃的誦經聲，我感慨著信仰的偉大，看到了靈魂的純淨。

圍繞著大昭寺的街道就是著名的八角街，它是轉經者的聖道，也是當地人和遊客購物的好去處。除了街道兩旁的店舖，路邊還擠擠挨挨地林立著眾多攤位，比肩接踵的人群順時針方向流動，喊著「你好好說嘛！」的康巴攤主，流動叫賣的小販，四處張望的買家，搖著轉經筒的藏民，這裡充滿市井氣，是瞭解西藏的窗口。前度我被琳琅滿目的飾品迷亂了雙眼，更不知要從腳腕砍起，這次想淘點寶貝，不巧街道翻修，右側街口被封住，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門前冷落鞍馬稀。等到八角街開了，我挑了些綠松石串成項鏈和手鏈，戴著它們在街上轉，過往的藏民都盯著我，便喜滋滋地以為自己眼光好，卻被人打擊：你以為啊！他們笑你買的是假的！一友在拉薩常被藏民拉住，說要和她換手鏈。沒有人拉住我說我的綠松石好，說明我的鑒賞眼光不如她，但敝帚自珍，這一串手鏈自戴上後不曾褪下。

去年夏天，友人發出的短信或郵件都在半夜，我苦口婆心地勸說要注意休息，以防高原反應。當我身臨其境，也是如此，你想啊，9點天還亮著，10點多吃晚飯，晃著晃著就到了半夜。再者，難得來此，那麼多好地方等我光顧，未來的行程要去落實，那麼多新鮮感受值得消化，我有點捨不得入睡。事實證明拉薩治安不錯，晚回賓館從無險遇，倒是在下午被喇嘛跟蹤過。

客棧

背包族通常選擇北京東路的亞、八郎學或吉日。原計劃每一家住幾天，評出最佳客棧，後因房價偏高而放棄吉日。得分最高的當然是亞，既乾淨又實惠，24小時熱水，床單敢用白色，6人間只需15元。亞賓館還有一個寬敞的庭院，只要有時間，盡可以坐在石凳上發呆。

八郎學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且別論房間陳舊，塗料剝落；找服務員開房門總要等上半天；浴室裡有不知名的爬行動物；單說我的不幸事件，就足以降低對八郎學的期望值。

一天清晨，我被滴答滴答的聲音驚醒，竟是天花板漏水，睡袋被淋濕了一大片，幸虧睡袋防水，不然就水漫金山了。我向服務員反映此事，她不以為然。去山南前，把背囊提起的一剎那，床腿邊一塊掀開的鐵皮將背帶撕開十厘米長的一道口子，令我心痛不已。大家盡可以說此系本人粗心大意所致，可我在其它地方就無如此遭遇。

有人問我在拉薩住哪好，我毫不猶豫地說：亞。

美食

品嚐地產酸奶是我的嗜好。若是煙酒之徒，我一定會抽地產煙，飲地產酒。我嘗過青稞酒，口感與米酒類似，喝的時候沒意識到酒精濃度，回去時一陣暈眩，難怪人說青稞酒「甘甜醉人」；還試過一口拉薩啤酒，只是任何啤酒於我如出一轍。還是說酸奶吧。北京有一種酸奶盛在粗陶瓶裡，我對粗樸的容器愛不釋手，拉薩有比這更簡單的，呈凝固狀，裝在碗裡，灑上白糖用調羹舀著吃，酸甜隨意。在沖塞康附近，花3塊錢買到一罐頭瓶酸奶，直樂得我眉開眼花。

聊完酸奶，該說酸奶蛋糕啦。雪域飯店的酸奶蛋糕6元一塊，21點後五折優惠，但不到晚上就銷售一空。果不其然，第一次去時只有奶酪蛋糕，味道很好，我琢磨酸奶蛋糕到底有多誘人？翌日下午嘗了一塊，香甜潤滑可口，名不虛傳！請服務員留一塊到晚上再賣給我，我踐約而至，卻說賣光了。失望之餘，思忖也在情理之中，誰願意放著6塊錢的生意不做，非要留到晚上只賣3塊錢？四天後，我自山南返，一服務員責問我為什麼不守諾言？我來過。我把蛋糕藏在冰箱裡，她們不知道，才說賣光了。原來如此！心裡一陣觸動。這次麻煩她預留4塊與同伴們分享，最後買到2塊。於是，雪域飯店的酸奶蛋糕和淳樸的服務員都成為我留戀拉薩的理由。

每每提及拉薩，我總記起在光明甜茶館吃藏面、喝甜茶的情形。藏面是很有韌道的牛肉麵；甜茶用牛奶或奶粉加茶葉、鹽、白糖製成，是藏族人每日食用的飲料。著民族服裝的服務員提著鋁制水壺在茶館裡來回轉悠，續一杯2毛錢。我坐在長凳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館裡沒有人造燈光，自然光從窗口射進來，看看周圍悠哉悠哉的當地老人和門外川流不息的人流，那感覺絕對很「拉薩」。

如果想吃藏餐，可以選擇宇拓路藏醫院旁邊的宮廷藏餐，牛舌、咖喱飯都很地道。可能是我長久以來的期待抬高了期望值，藏餐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夠深刻。

除了藏餐館，拉薩還有很多川菜店，凱拉斯飯店旁水餃店裡的水餃和林廓東路上全味大碗麵的川菜都不錯。說起全味，本人鬧過笑話。從納木錯回到拉薩，商量上哪吃午飯，我說有家「味全」不錯。C問：「怎麼和味精的名字一樣？」答：「大概這個名字好，大家都喜歡。」到了林廓東路，眾皆笑，不是味全，而是全味。A挖苦我：不錯嘛，兩個字都記對了！從此愧聽人言記性好，我患上了「高原失憶症」。

名勝

拉薩古名邏些，公元七世紀松贊干布在此建都。首屈一指的名勝當推布達拉宮，門票高達百元，珍寶無數，某旅行社總經理說這些寶貝足可以買下上海。這次沒做足功課，我沒進門，只在龍王潭公園、藥王山、布宮廣場、大昭寺，從不同角度拍攝布宮。藥王山的摩岩石刻負有盛名，圍著山轉了半天，問了很多人都說不知道；三輪車伕把我拉到白塔下，說這就是。忽聞犬吠，山上一隻藏獒咆哮不已，責我闖入它的領地，嚇得我落荒而逃。經多方打探，我才在離開的前一天觀摩了石刻。鬱悶的是，如果我上一次再往前走兩百米，就是入口！

歷史課本裡提過文成公主，進藏方知尼泊爾的尺尊公主也是和親的使者。松贊干布為兩位王妃分別建造大昭寺與小昭寺，以供奉陪嫁入藏的兩尊釋迦牟尼佛像。小昭寺大門朝東，向著長安，為文成公主而建，供奉十二歲釋迦牟尼等身佛像；大昭寺正門向西，向著尼泊爾，為尺尊公主而造，供奉八歲等身佛像，從此佛教在拉薩興盛。後唐蕃交惡，藏王將十二歲等身佛像藏入大昭寺，以防唐兵奪回東土。一換至今。

微雨清晨，小昭寺的喇嘛們上早課，大殿裡傳來的誦經聲有如天籟之音。找到八歲釋迦牟尼等身佛像，妙相莊嚴，體態勻稱，不由得感歎能工巧匠的丹青妙手。環繞著殿堂的是轉經道，轉角處各燃一盞酥油燈，牆壁的本色已無法辨認，無意中看窗戶，卻是一驚，這牆壁足有1.5米厚。當值的兩位喇嘛在殿堂前燃香頌經，年紀小的邊美喇嘛略通漢語，我只會幾句常用藏話，不得不借助英語溝通，他高興得拿出照片和我們分享。

轉上二樓的天台，一紅衣喇嘛坐在平台邊唸經，物我兩忘。抓拍之後，快門再也按不動，難道是我無意中衝撞了神靈，令相機中了魔法？那時我真的如是想，這一意外事件讓我提前結束了在小昭寺的遊覽。

人物

對於遊客而言，眼睛和鏡頭裡的風景大同小異，感觸和際遇卻是獨一無二。出發之前，借助網絡和書籍，我們可以斷想看到怎樣的風景，卻無法預測在什麼地點遇見什麼人，發生什麼故事。這些正是旅遊的魅力所在。

拉薩是背包客雲集之地，其中有不少富於傳奇色彩的人物。有人騎單車走過青藏、川藏、滇藏公路和阿里，一襲黑衣，背上插一對鷹毛，我在凱拉斯酒吧裡見到他，自我介紹是「鷹毛」，偏偏人呼其「雞毛」，正應了「落毛的老鷹不如雞」這句俗話。離開拉薩的那天，雞毛在亞的庭院裡騎自行車，身後的鷹毛在陽光下格外搶眼。有人辭職來此，一住經月，為了省錢乾脆租房；有人走到這裡，因為喜歡所以留下開店；有人用八年半的時間周遊全國，沒錢就打工攢路費，來到拉薩時已身無分文；有香港人為辦理進阿里的證件已等了一個多月，證件到手卻找不到同路人，願望也許落空，他並未抱憾。去西藏或許成為一種時尚，但對另一些人，有更多的含義。

想周遊高原，在這結交旅伴最方便，《藏地牛皮書》出了幾招交友秘籍，其一為「瑪吉阿米白天發呆，招法：故做深沉狀，手中最好是我這本書，人想找借口，還不得不向你咨詢咨詢。」每次讀到這，我都哈哈大笑。沒想到，有人真的如法炮製。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意為未嫁新娘）俏麗的臉蛋，
浮現在我心上。

默念著這首情歌，我踱進瑪吉阿米。這是一幢座落在街道轉角處的三層樓房子，土黃顏色的牆壁上，用黑白二色勾勒出少女的臉龐，傳說倉央嘉措在這寫下了膾炙人口的《瑪吉阿米》。

初夏的下午，因為SARS和八角街的翻修，酒吧裡只有四位客人。二樓中央的沙發上，有三人看書聊天，我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看風景，喝茶，寫明信片。他們大聲朗讀《藏地牛皮書》，包括前文提及的交友秘訣，計劃徒步墨脫的路線，我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也聽出幾處錯誤，終未參與他們的討論。呵呵，交友秘訣也有不靈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這三人起身離去，另一群人剛進門，一個穿紅衣的姑娘說：「請問你的頭髮有多長？」

「19歲。」

頭髮有19歲那麼長？是剛才坐在沙發上的一位，他身高一米九左右，頭髮像瀑布一樣垂過膝蓋。天哪！我一點都沒注意。

他解釋道：「我的頭髮和我一樣大，長了19年。」

「19年！」提問人發出驚歎，我也在心中稱奇。

我向J說起在瑪吉阿米的所見所聞時，我們即將作別於加德滿都。「我好像見過這個人耶！」原來，她就是提問的姑娘。這一發現，將我們初相遇的時間提前了6天。那天她打量我好幾次，卻不曾料想我們會結伴同行。有緣自會相聚。有些人走過我們身邊，有些人走進我們心裡。

我用了守株待兔法，把帖子留在亞、吉日和八郎學的留言板上，然後等人聯絡。想必李敏芸去時，這張紙早在風雨中凋零。很快，通過短信往來，確定與C及A同遊天湖納木錯。C即將出國深造，想了卻上高原的心願；A是某攝影論壇頗有名氣的大蝦，已八度進藏，此番專程作陪，令我唏噓不已。我允諾好友暢遊南京，總是陰差陽錯湊不出共同的週末，歷經半年才成行，何況拉薩路途迢迢！不過，能找到T姐姐我已知足，沒有她，我能否有足夠的勇氣獨自上路？從納木錯回來後，因路線不同，C、A另覓同伴走山南、日喀則。我們重逢於上海，他們說分別後的思念，試圖聯繫我再次同行，發出的所有訊息都被電信網絡的盲點所吞噬。令人驚訝的是，我們在同一天遊覽桑耶寺，他們中午離開，我下午到達，在不同的時空失之交臂。8月，A由川藏北線第九次入藏。9月，C飛赴英倫。

給我機會使用邂逅一詞，惟有B當之無愧，否則，我們將真正意義地擦肩而過，永遠只是陌路，富於戲劇化的場面宛若大昭寺頂漫天落霞般美輪美奐。人與人的相遇就像隨機抽樣，是上蒼贈予我好樣本：感謝與朋友們的相識，串起我走滇藏線、遊天湖、訪山南、賞多慶錯、下亞東、上珠峰、轉尼泊爾的願望，書寫出一段段精彩迭出、妙趣橫生的旅程；感謝碰到的司機師傅，你們純熟的車技是平安的保證；感謝遇見的藏漢同胞，雖然我記不清你們的模樣，你們真誠的笑容在我心底留下溫暖的烙印；感謝牽掛我的朋友，因手機無信號，丹巴的噩耗和我的蒸發害你們擔心；還有親愛的父母，您們不希望我踏上充滿未知數的旅程，卻表示了充分理解，不管走到哪裡，都有您們關注我的目光。

6月24日，離別之際，在青藏川藏公路紀念碑前留影。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要走了，八角街四周迷宮一樣的小巷還沒逛過，北京東路的木如寺還沒參觀，大昭寺金頂的太陽還沒曬夠——我知道，我一定會再來。

我屬於後知後覺的人，行至尼泊爾，才品味出對拉薩的喜愛，但我找不出合適的詞表達對拉薩的感覺，就像無法寫出對高原的嚮往、驢友的懷念以及旅遊的迷戀。2003，陽光，拉薩，那些人，那些事，永遠都不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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